第10章 論讀書——在複旦大學的演說(節選)(1 / 2)

〔中國〕林語堂

演說者林語堂(1895~1976年)是現代作家、教育家。原名和樂,福建龍溪人。1916年畢業於上海聖約翰大學,1923年獲語言學博士學位,曆任北大、北師大、女師大等校教職。1932年起先後創辦《論語》、《人間世》、《宇宙風》等小品文刊物。主要作品有散文集《吾國與吾民》、《生活的藝術》和小說《京華煙雲》。

本文是林語堂在複旦大學和大夏大學的演說。文中輕鬆、風趣、自由愉快的氣氛縈繞其中,在娓娓而談之中使聽眾獲得智慧和啟迪。

“精彩演說辭”

讀書本是一種心靈的活動,向來算為清高。“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所以讀書向來稱為雅事樂事。但是現在雅事樂事已經不雅不樂了。今人讀書,或為取資格,得學位;在男為娶美女,在女為嫁賢婿;或為做老爺,踢屁股;或為求爵祿,刮地皮;或為做走狗,擬宣言;或為寫訃聞,作賀聯?或為當文犢,抄帳簿;或為做相士,占八卦;或為做塾師,騙小孩……諸如此類,都是借讀書之名,取利祿之實,皆非讀書本旨。亦有人拿父母的錢,上大學,跑百米,拿一塊大銀盾回家,在我是看不起的,因為這似乎亦非讀書的本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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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的主旨在於排脫俗氣。黃山穀謂人不讀書便語言無味,麵目可憎。須知世上語言無味麵目可憎的人很多,不但商界政界如此,學府中亦頗多此種人。然語言無味,麵目可憎,在官僚商賈則無妨,讀書人是不合理的。所謂麵目可憎,不可作麵孔不漂亮解,因為並非不能奉承人家,排出笑臉,所以“可憎”;脅肩諂笑,麵孔漂亮,便是“可愛”。若欲求美男子小白臉,盡可於跑狗場,跳舞場,及政府衙門中求之。有漂亮臉孔,說漂亮話的政客,未必麵目不可憎。讀書與麵孔漂亮沒有關係,因為書籍並不是雪花膏,讀了便會增加你的容輝。所以麵目可憎不可憎,在你如何看。有人看著美人專看臉蛋,凡有鵝臉柳眉皓齒朱唇都叫做美人。但是識趣的人若李笠翁看美人專看風韻,李笠翁所謂三分容貌有姿態等於六七分,六七分容貌乏姿態等於三四分。有人麵目平常,然而談起話來,使你覺得可愛;也有滿臉脂粉的摩登伽,洋囡囡,做花瓶,做客廳裝飾甚好,但一與交談,風韻全無,便覺得索然無味。黃山穀所謂麵目可憎不可憎,亦隻是指讀書人之議論風采說法。若《浮生六記》的芸,雖非西施麵目,並且前齒微露,我卻覺得是中國第一美人。男子也是如是看法。章太炎臉孔雖不漂亮,王國維雖有一條辮子,但是他們是有風韻的,不是語言無味麵目可憎的。簡直可認為可愛。亦有漂亮政客,做武人的兔子姨太太,說話雖然漂亮,聽了卻令人作嘔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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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不可勉強,因為學術思想是慢慢由胚胎滋長出來。其滋長自有滋長的道理,如草木之榮枯,河流之轉向,各有其自然之勢,逆勢必無成就。樹木的南枝遮蔭,自會向北枝發展,否則枯槁以待斃。河流過了礬石懸崖,也會轉向,不是硬衝,隻要順勢流下,總有流入東海之一日。世上無人人必讀之書,隻有在某時某地某種心境不得不讀之書。有你所應讀,我所萬不可讀。有此時可讀,彼時不可讀。即使有必讀之書,亦決非此時此刻所必讀。見解未到,必不可讀,思想發育程度未到,亦不可讀。孔子說五十可以學《易》,便是說四十五歲時尚不可讀《易》經。劉知幾少讀古文《尚書》,挨打亦讀不來,後聽同學讀《左傳》,甚好之,求援《左傳》,乃易成誦。《莊子》本是必讀之書,然假使讀《莊子》覺得索然無味,隻好放棄,過了幾年再讀。對《莊子》感覺興味然後讀《莊子》,對《馬克斯》感覺興味,然後讀《馬克斯》。

且同一本書,同一讀者,一時可讀出一時之味道來。其景況適如看一名人相片,或讀名人文章,未見麵時,是一種味道,見了麵交談之後,再看其相片,或讀其文章,自有另外一層深切的理會。或是與其人絕交以後,看其照片,讀讀文章,亦另有一番味道。四十學《易》是—種味道,五十而學《易》,又是一種味道。所以凡是好書都值得重讀的。自己見解愈深,學問愈進,愈讀得出味道來。譬如我此時重讀Lamb的論文,比幼時所讀全然不同,幼時雖覺其文章有趣,沒有真正魂靈的接觸,未深知其文之佳境所在。也許我們幼時未進小學,或進小學而未讀過地理,或讀地理而未覺興味;然今日逢閩變時翻看閩浙邊界地圖,便覺津津有味。一人背癰,再去讀範增的傳,始覺趣味。或是叫許欽文在獄中讀清初犯文字獄的文人傳記,才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由是可知讀書有兩方麵,一是演說者,一是讀者。程子謂《論語》讀者有此等人與彼等人,有讀了全然無事者,亦有讀了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所以讀書必以氣質相近,而凡人讀書必找一位同調的先賢,一位氣質與你相近的作家,作為老師。這是所謂讀書必須得力一家。不可昏頭昏腦,聽人戲弄,莊子亦好,荀子亦好,蘇東坡亦好,程伊川亦好。一人同時愛莊荀,或同時愛蘇程,是不可能的事。找到思想相近之作家,找到文學上之情人,必胸中感覺萬分痛快,而靈魂上發生猛烈影響,如春雷一鳴,蠶卵孵出,得一新生命,入一新世界。George Eliot自敘讀《盧梭自傳》,如觸電一般。尼采師叔本華,蕭伯納師易卜生,然皆非及門弟子,而思想相承,影響極大。當二子讀叔本華、易卜生時,思想上起了大影響,是其思想萌芽學問生根之始。因為氣質性靈相近,所以樂此不疲,流連忘返。流連忘返,始可深入,深入後,然後如受春風化雨之賜,欣欣向榮,學業大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