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氣質與你相近的先賢,隻有你知道,也無須人家指導更無人能勉強,你找到這樣一位作家,自會一見如故。蘇東坡初讀《莊子》,如有胸中久積的話,被他說出,袁中郎夜讀徐文長詩,叫喚起來,叫複讀,讀複叫,便是此理。這與“一見傾心”之性愛(love at first sight)同一道理。你遇到這樣的作家,自會恨相見太晚。一人必有一人中意的作家,各人自己去找去。找到了文學上的愛人,他自會有魔力吸引你,而你也自樂為所吸,甚至聲音相貌,一顰一笑,亦漸與相似。這樣浸潤其中,自然獲益不少,將來年事漸長,厭此情人,再找別的情人,到了經過兩三個情人,或是四五個情人,大概你自己也已受了熏陶不淺,思想已經成熟(已也就成了一位作家)。若找不到情人,東覽西閱,所讀的未必能沁入魂靈深處,便是逢場作戲,逢場作戲,不會有心得,學問不會有成就。
知道情人滋味,便知道苦學二字是騙人的話。學者每為“苦學”或“困學”二字所誤。讀書成名的人,隻有樂,沒有苦。據說古人讀書有追月法,刺股法,及丫頭監讀法。其實都是很笨。讀書無興味,昏昏欲睡,始拿錐子在股上刺一下,這是愚不可當。一人書本排在麵前,有中外賢人向你說極精彩的話,尚且想睡覺,便應當去睡覺,刺股亦無益,叫丫頭陪讀,等打盹時喚醒你,已是下流,亦應去睡覺,不應讀書,而且此法極不衛生。不睡覺,隻有讀壞身體,不會讀出書的精彩來。若已讀出書的精彩來,便不想睡覺,故無丫頭喚醒之必要。刻苦耐勞,淬勵奮勉是應該的,但不應視讀書為苦。視讀書為苦,第一著已走了錯路。天下讀書成名的人皆以讀書為樂;汝以為苦,彼卻沉湎以為至樂。必如一人打麻將,或如人挾妓冶遊,流連忘返,寢食俱廢,始讀出書來。以我所知國文好的學生,都是偷看幾百萬言的《三國》、《水滸》而來,決不是一學年讀五六十頁文選,國文會讀好的。試問在偷讀《三國》、《水講》之人,讀書有什麼苦處?何嚐算頁數?好學的人,於書無所不窺,窺就是偷看。於書無所不偷看的人,大概學會成名。
……
讀書須有膽識,有眼光,有毅力。膽識二字拆不開,要有識,必敢堅持自己意見,即使一時與前人不同亦不妨。前人能說得我服,是前人是,前人不能服我,是前人非。人心之不同如其麵,要腳踏實地,不可舍己耘人。詩或好李,或好杜,文或好蘇,或好韓,各人要憑良知,讀其所好,然後所謂好,說得好的道理出來。或竟蘇韓皆不好,亦不必慚愧,亦須說出不好的理由來。或某名人文集,眾人所稱而你獨惡之,則或係汝自己學力見識未到,或果然汝是而人非。學力未到,等過幾年再讀,若學力已到而汝是人非,則將來必發現與汝同情之人。劉知幾少時讀《前後漢書》,怪前書不應有《古今人》表,後書宜為更始立紀。當時聞者責以童子輕議前哲,乃“赧然自失,無辭以對”,後來偏偏發現張衡、範曄等,持見與之相同。此乃劉知幾之讀書膽識。因其讀書皆得之襟腑,非人雲亦雲,所以能著成《史通》一書。如此讀書,處處有我的真知灼見,得一分見解是一分學問,除一種俗見,算一分進步,才不會落人圈套,滿口濫調,一知半解,似是而非。
“演說辭欣賞”
林語堂的這篇演說與其小品文相仿,追求“幽默”和“閑趣”。“論讀書”本是一個學問氣息很濃的話題,而在他詼諧、妙語連珠的演說中毫無書卷之氣。在常人看讀書是一件苦事,但經他一講確實讓人感到讀書是一種自我愉悅而高雅的事。他把那些艱深的道理化作直觀而有趣的形象,用簡單的文字勾勒出一幅幅白描圖,使人們更易理解他的真知灼見。
全篇演說沒有雄辯的言辭、飽滿的激情,而是通過“潤物細無聲”的手法,使聽者感悟、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