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英子的忙(2 / 3)

當旋律逐漸響起,掌聲便自覺地停止了。所有人都安靜了。

這個沒有預料到的節目,倒是很有看頭。

鍵盤下柔和的前奏一點點流淌出來。我的心忽然像被緊緊揪了一下,不知怎麼的,竟然有種無法呼吸的感覺。我當然知道,聽到熟悉的前奏,我就知道。

“我期待,有一天我會回來。

回到我最初的愛,回到童真的神采……”

為什麼會是這首歌……為什麼他會唱這首歌……我能感覺到我的心變得好沉重。燈光下的楚天軼,這麼深情地用低沉的聲線唱著每一句歌詞,可是我眼前什麼都看不清了。他唱的很好,每一個尾音都落得恰到好處,每一個吐詞清晰又不過分強調。可我明白我不是被他唱的感動了,眼淚卻一下子湧上來,根本沒辦法控製。

記憶回到十年前,我趴在書桌前給周啟寫信,電腦裏循環播放的就是這首歌。

“我期待,有一天我會明白。

明白人世的至愛,明白原始的情懷。

我情願,分合的無奈,能換來春夜的天籟。

我情願,現在與未來,能充滿秋涼的爽快……”

是張雨生的《我期待》。一首我已經幾乎遺忘的歌。

腦子裏我的過去,我的回憶,全部關於某一個人的,洶湧地漫進來。我忽然什麼都聽不見了,倏地站起來,推開椅子,向大門走去。我不知道我撞到了多少回,也不知道有多少異樣的目光看向我。

幾乎是衝出門口的。撲麵而來的寒風吹散了臉上的眼淚。終於能喘過一口氣,我抹幹臉上的狼狽,但是身體卻由於剛才強力的抑製忍不住顫抖,然後又是像永遠也止不住的眼淚。我靠在牆上,慢慢平複,但是沒辦法。好在,好事的人們隻是回頭看了我一眼,接著又回過頭去專心自己的事。

半分鍾之後,楚天軼出現在我麵前。我還在劇烈地邊抖邊哭。

他大概是被我嚇到了,不明就裏地問:“周蒙,你怎麼了?”

“我是不是做錯什麼了?讓你不舒服?”

我竟然冷笑了一下,然後兩手抓住他的衣領,看著他的臉,我問:“你到底是誰?”

……

對,我就是想知道,他到底是誰,我想他清楚告訴我,他是誰。他是他自己,他不是我要找的人,不是我的周啟。可他的神情有時候和他那麼像,他還唱了一首他最喜歡的歌,是我和周啟在一起的時候最喜歡聽的一首歌。我的記憶穿插交疊,兩張臉,我分不清。突然我覺得我很恨他。

他沒有回答我,而是很鎮定地看著我。同時,我冷靜下來,我鬆開手,把自己的眼淚擦幹。

我說:“對不起,請你離開。我需要一個人冷靜。”

我背過身去,他靜靜地站在我身後,沒有一點聲音。就算有,也應該被沸騰的人潮淹沒。

沒想到他很冷靜地走到我跟前。他雙手扶住我的肩,低下頭對著我說:“周蒙,我們在一起吧。”他看我的眼神那麼認真,我忽然有一絲心痛。

耳朵裏是嘈雜交疊的人聲,酒杯碰撞幹脆的響聲,歡聲笑語,好歡樂。可我的的確確聽清楚了他在說什麼。

他的神情有些激動,我知道他下了很大的決心,就像我下了決心要拒絕他一樣。

他說:“你有你的過去,我也有我的。但是這些都不重要,我們需要的是重新開始。所以,不要逃避,不要再試著拒絕我,我們在一起。”

心被觸動了。我如此需要一個可以依靠的肩膀,一個力量。可是我沒有辦法,心無旁騖地,去接受一段感情。我花了很大的力氣,才忍住眼淚沒有落下來。

我慢慢地從頸上解下戒指,套在左手無名指,此刻顯得刺眼地說明了一切。

楚天軼的手漸漸鬆開,我想我表達的很清楚,他應該明白了。

我搖搖頭說:“我訂過婚的,三年了。”

聽我這麼說著,楚天軼竟然出奇平靜。

“對不起。我承認我把你當成他了,但這是不對的,以後不會再這樣了。”我說。

沉默了一會,他抬頭看了我一眼,眼神和之前很不一樣:“我從來不知道你訂過婚……和你訂婚的那個人,我能問他在哪嗎?”

我沉默了,楚天軼的話深深刺痛了我心中最不可觸的傷痛。望著他真誠的臉,我的眼淚怔忡流下來。我低頭拭掉淚水,就像經常做的那樣,繼而抬起頭,深深吐出一口氣,用平和的語氣說:

“這是一個有點長的故事啊……”

☆、周蒙:認識周啟

時間:2007年2月

開了門,周啟站在外麵,屋簷的燈光下,一臉歉意的笑容。他是騎車過來的,身上有被夜露籠罩的寒意,嘴裏輕輕的呼出白氣,可能騎得快,有點喘。

他向櫻子外婆打了個招呼,對我說:“是黃阿姨叫我來接你回家的。”

是媽媽。我不是和她打過電話了,她還是不放心我。

周叔叔和周啟已經在渭樸快兩年了,周啟現在在明北高中念高三,因為明北附中就在明北高中部的邊上,所以我們也算是校友。因為爸爸的關係,我們兩家走的很近,周叔叔和周啟偶爾會到我家吃飯,我和周啟也就漸漸熟了。

爸爸和周叔叔工作很忙,常常留在局裏不能回來吃晚飯。媽媽囑咐我說,在學校碰到周啟,就叫他來我們家吃飯。我表麵上雖然答應了,但其實她不知道,我從來沒有主動去找過他,總覺得他是一個有些難以接近的人,其實不是,他平易近人,隻是我太膽怯,莫名其妙地就退縮了,真正讓人覺得難以接近的人,應該是我吧。

他不知道,那個如此被動的我,看見他的優秀是會自卑的,更怕自己說出來的話,會在他麵前暴露了自己身上的缺點。他更不知道我有那多在意他的看法。

他此刻站在燈下,耐心地等著我。我向外婆解釋了一下,大概是媽媽找我有急事,所以就不能留宿了,隻好有違她的好意。

外婆說沒事,得空再過來就是了。

準備走了,周啟把自行車推過來,外婆一個勁叮囑我們路上小心,我們就和她道了別。

周啟的學生時代,和這輛樸實的舊式自行車息息相關。它仿佛一個忠誠又低調的朋友,伴隨在他的身旁,不爭不搶,靜靜佇立著。車軸轉動,發出他最原始最本質的聲音,平靜又舒服。我羨慕極了這樣的周啟,他騎著車穿行在明北的小街小巷,平穩的前進,退讓,沒有一絲慌亂,他把節奏掌握的剛剛好,讓人覺得無比安心,讓人和自由聯想在一起。

每隔十米有一盞路燈,小弄堂很窄,我在前麵走著,他推著自行車在後麵。離我們遠去的一盞盞燈,清晰地拉出兩個長長的影子,我低著頭,目光一直落在後麵那個和自行車並駕齊驅的影子上。

他穿了一件短式的防風夾克,脖子上係了一條灰色的圍巾,他額前的短發被一路的風吹的微微上翹。那時候,他的一切,已經全部吸引住我,使我的視線不能離開。

馬上要十八歲的他,已經長成大人模樣,個子高高。我想我喜歡他,可能比這還要早之前就喜歡上了他。

我欣賞他的沉默不語,也欣賞他在運動場上最後緊張時刻淩空騰躍的瀟灑;欣賞他對所有人都那麼有禮貌,欣賞他不驕不躁,欣賞他騎著自行車遠去時留給我的背影,也欣賞他轉過頭對著我,給我的一個笑容。

我雖然隻比他小兩歲,但我深深覺得自己太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我甚至連一句心裏話都害羞地說不出口。那個時候,我總是覺得,無論我多麼努力,也無法企及周啟在我心中的高度。

談不上暗戀,也沒有被相思折磨,彼時的我,覺得能認識他,默默喜歡他就很好。

我在腦海裏仔細想我們的關係。除了同學,我們彼此的家長認識,他經常照顧我,我偶爾會有和他這樣單獨相處的機會……周啟很優秀,在明北有很多女生都對他有好感。我和她們相比,已經有了很多喜歡他的特權。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刻意保持距離,也許這就是我的性格,很難和人接近。還是我太小心,害怕把這樣一個簡簡單單的可以注視他的小方向毀掉。

他說:“我們走吧。”

然後,我坐在自行車的後座。

周啟一蹬車就流暢地向前奔去。

夜晚,路上隻有我們兩個人,一部車,周啟騎的不快,但風還是嗖嗖地從我耳邊掠過,真冷。我卻緊張地微微出汗,一句話也不好意思和他說。

行到一半時,周啟問:“冷嗎?”

我說:“還好。”

周啟騎車很穩,我們簡短的對話後,就又隻剩下安靜。送我到家樓下,我對周啟說了謝謝,周啟說:“不用這麼見外。”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終於有勇氣抬頭看著他的眼睛,明亮地也正看著我。我們相視一笑,他伸手摸了摸我的頭,說:“我走了。”

他將自行車調轉,我不知哪裏筋搭住了,喊住了他:“等一下。”

他回頭認真地看著我,我走上前兩步,略帶小心地請求道:“我以後,能不能叫你哥哥?”

說完我擔心地看著周啟的反應,怕被拒絕——周啟聽完我的話一秒鍾後,便露出他平日裏不多的放鬆微笑:“為什麼?”

我想了想,說:“我覺得你很親切,我要是有哥哥,也應該是你這個樣子的。”

周啟被逗樂了,他沒有說別的,隻說:“快上去吧,代我向叔叔阿姨問好。”

我依依不舍地想聽到他正麵的回應,雖然我知道他已經默許了,才會笑著說別的。我走進樓道,聽到他騎行遠去的聲音,心裏還是又緊張又興奮。

我回到了家,看見了愁容滿麵的媽媽,我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她憂慮的說,外婆病了,這次很嚴重,明天你和媽媽一塊去章家橋探望她。

我的外公和外婆住在離渭樸一百多公裏的小鎮,章家橋。那裏也是哺育了媽媽的家鄉。我們通常會在渭樸客運站搭經過章家橋的大巴,坐兩個小時,就能到達。

外公和外婆是普通的莊稼人,勤勤勉勉,辛苦勞作。一年四季,大概隻有冬天才有了一點閑暇的時間可以在家裏休息。我還有兩個舅舅,都各自成家,離開了章家橋,去了很遠的異鄉。自我有記憶以來,都沒怎麼見過他們,平時也不往來。

我那時候不太理解為什麼親兄妹也可以不往來,那難道不是有悖倫常?更不能理解的是,為什麼外婆病了,舅舅們都不回來看看。

媽媽對我說,成家了以後當然自己的家庭是最重要的,要照顧好一個自己的小家是很辛苦的。舅舅們都隔得這麼遠,回來一趟太不容易了。外婆這邊媽媽能照顧到,他們也就放心了。

我還是有些不能理解。親兄妹都靠不住,那我和周啟這樣的兄妹情又能維持多久呢。

媽媽算是在離得近的渭樸安了家,所以章家橋那邊有什麼大事小事,舅舅們一般都拜托給媽媽。外公外婆仿佛也如約定俗成了一般,從來不去打擾兩個舅舅。

外公外婆是特別能捱的人,他們快七十的人了,還是在田間勞作。這中間,不知道有多大的辛苦,多大的疲累,隻為了自給自足,最大程度的不去麻煩兒女。我能想象,在夏日最烈的驕陽下,他們被頂日頭流下的不間斷的汗水,因為外公外婆是一樣的長年累月曬出來的古銅色肌膚,盈盈地閃著光。麵部是深刻的條紋,深深地刻在堅硬的皮膚肌理中,讓人看了忍不住要落淚。

我小學三年級的時候開始學素描。在學會畫一堆靜物之後,開始描摹真實的生命。我的第一個作品,就是我的外公外婆,他們代表了最樸實最真實的中國勞動人民。

那兩幅畫後來得到了老師一致的表揚,還被掛在美術室外頭的展覽窗整整一年。老師說,周蒙,你的畫中包含了你的感情。現在,我終於明白,沒錯,在不經意中我就用我對他們的感情,對他們的理解,深深淺淺地描繪出一片陰影,一個漸變,一曲線條,因為他們是我心中最值得尊敬的人。

我問媽媽:“外婆得了什麼病?”

媽媽眼睛紅紅的,說,膽囊炎,這次疼的特別厲害。你外公昨天才跟我說,外婆前前後後疼了有一年了,她那麼能捱的人,這次是真受不住了才給我打的電話。

我心裏一陣冷抽,沉了下去。腦海中想起外婆飽經風霜的麵容。我說:“媽,我去收拾衣服,明天一早我去買車票。”

媽媽點了點頭。

爸爸還沒有回來,我看著她艱難的挪動著步子,走進房間,跟我說,早點睡,然後關上了房門。

外公外婆不願意讓媽媽擔心,媽媽不願意讓爸爸操心,爸爸為整個社會奉獻自己的心,他們每個人的心,都這麼偉大。

我靜靜地站在門前,木然。我心裏祈禱著,上天不要帶給外婆苦難,她那麼善良,那麼勤勞,已經辛苦了大半輩子,應該安享晚年。第一次,我的心有這麼沉重的感覺,真的怕有不好的事情會發生。

都說,越長大就會有越多煩惱,痛苦,挫折;我開始慢慢感覺到了。

我是在初一的暑假認識周啟的。那是2005年。

暑假三伏天,渭樸是很浮躁很煩躁的。渭樸變成了一個容易發小孩脾氣的老人,隱藏在一副頹廢疲軟的軀殼之下,可分分鍾都會被導火索引爆。滿世界的蟬鳴,也變的不那麼優美了。

爸爸依舊在局裏忙碌,媽媽在明北準備給初中生的安全宣傳活動。於是奉天圖書館就成了我和李櫻子的根據地。

圖書館是一個很古舊的建築了,四麵的窗戶都開著,流動著噴著熱氣的暖風。鑲在牆上的電扇,無力地來回搖著腦袋,很不情願地吹出熱氣騰騰的風,就像小籠包子剛出籠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