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人世滄桑(1 / 3)

廣勝拆線已經兩天了。剛拆線的時候,大夫跟他說可以洗頭了,廣勝沒敢洗,怕萬一得個破傷風什麼的,那樣我還活不活了?即便是不影響生命,治病我也治不起呀。廣勝知道,他把錢全都給了胡四,他現在的存款等於零,除了有套房子,他是純粹的無產階級。

用涼水洗頭很舒服,這個習慣在勞改隊服刑的時候就在廣勝的身上養成了,他覺得這是一個非常好的習慣,可以讓自己的大腦保持一天的冷靜。洗完了頭,廣勝把臉湊到鏡子前。鏡子裏的家夥看上去還挺精神,除了臉色有點兒蒼白以外,還是蠻清秀的。

廣勝想,如果此刻我去了外地,再戴上一付金邊眼鏡,沒準兒人家拿我當書生待呢。

外麵彌漫著淡淡的霧氣,樹葉上細細的露珠在晨曦的映照下,逐漸變得鮮亮起來。

用一個皮子扣兒把頭發紮成馬尾狀,夾了包,開門出去,廣勝深呼吸了一下,忽然就有一種新生的感覺。

院子裏的梧桐樹挺著腰板在曬太陽,樹葉已經枯黃,不時飄飄搖搖地往下掉。

在花壇沿上靜坐了一會兒,廣勝提一口氣,邁步出了大院。

走到麗春美發廳的時候,廣勝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眼前有阿菊的影子在晃。

這裏已經物是人非,原來的燈箱換成了一個鏽跡斑斑的鐵牌子,上麵用紅色油漆寫著“水果”兩個歪歪扭扭的大字。玻璃門上“麗春”兩個字已經被揭走了,留下點點灰蒙蒙的膠跡。兩個膠跡似乎被人用利器刮過,看上去像曬黑的脊梁被撓抓過的樣子。

木著腦子買了一串香蕉,拐出街角的時候,一個穿黑色皮短裙的女孩倚在牆角衝廣勝擠眉弄眼。

廣勝猶豫了片刻,淫笑著湊過去問:“大妹子,多少錢幹一把?”

女孩把腦袋往上一仰,隨即翻了個漂亮的白眼兒:“一百,不叨叨。”

廣勝說聲“貴了”,提一提手裏的香蕉,“給你這串香蕉你幹不幹?”

女孩哼了一聲:“幹你媽去吧,沒見過這麼窮的人!”

廣勝說:“咱有的是錢,我主要是嫌你的米米小了點兒。”轉身就走。

“這還小?不小啊大哥!”女孩攆上來亮出兩隻白花花的家夥,“好好看看,哪裏小了?給八十咱來來,不行?五十!大哥,三十……”

剛逃離小姐的圍追堵截,口袋裏的手機就響了。廣勝將手機舉到太陽底下瞅了足有三分鍾,“啪”地關了——又是關凱!

這些天,廣勝打聽明白了,關凱一直沒有跟黃三接觸過,給黃三撐腰的應該是常青。

但是,這兩個人沒一個好東西,廣勝咬咬牙,忿忿地想,老子要闊步邁向新生活,無論你們怎樣,老子要踢開你們這些江湖混子。

回到公司,廣勝剛跟大家寒暄了幾句,趙玉明就站了起來,把手一揮:“兄弟們,給廣勝接風——雲升餐館,開拔!”

下樓的時候,廣勝接了一個電話。老杜告訴他,他被折騰怕了,已經把自己的酒店關了。

老杜嗓音低沉,無精打采地說:“你能來一下嗎?我想跟你道個別,我要出趟遠門。”

廣勝皺著眉頭“唔”了一聲,輕輕掛了電話。

老杜說他要“出趟遠門”這句話不是第一次了,廣勝覺得他的這句話很矯情,聽了讓人起雞皮疙瘩。

上個星期天,老杜來找廣勝,說他們的一個同學神經了,讓廣勝陪他一起去看看。廣勝跟這位叫李文的同學感情也不錯,就答應了。路上,老杜說,李文是個小心眼兒,被他老婆給折騰神經了,因為他親眼看見他老婆跟一個小夥子在他家的床上睡覺。

精神病院的後麵是一個很大的院子,三三兩兩穿著條紋服裝的人在悠閑地溜達,讓人看不出這是些精神有障礙的人。一個花白頭發的人在捂著胸口有板有眼地唱歌:啊,多麼輝煌,燦爛的陽光,暴風雨過去,天空多明亮。老杜衝一個坐在花壇上自言自語的胖子吆喝了一聲“李省長”,“李省長”忽地站起來:“呀呀呀!同誌們好,同誌們辛苦啦!”廣勝叫一聲李文,上前握住他的手,一時竟然說不出話來了。

李文的眼睛熠熠閃光,吐字迅速而沒有章法,近乎劇烈咀嚼:“同誌啊!黨相信我,人民群眾支持我,我在四化建設的征途上做出了一點成績,江總書記就提拔我當了省長,我離黨和人民的要求還相差了很遠、很遠、很遠!我經常勉勵自己,要堅強,不要被困難所嚇倒,我也經常鞭策自己,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我時常告戒自己,你不要以為自己會飛就了不起,那是要脫離群眾的喲,同誌!會飛難嗎?不難!你看我,插上兩根雞毛——上天啦!忽悠忽悠……”廣勝的鼻子酸酸的,心就像泡在刺骨的冰水中,陣陣緊縮。

“李文,你還記得你給咱們班編的班歌嗎?”廣勝抱住還在喋喋不休的李文,問。

“怎麼不記得?”李文一把推開廣勝,猛然亮開了嗓子,“昨天奮鬥像風又像雨,恍若一瞬間,似乎帶點苦澀。陽光灑在我們肩上,溫暖我的希望。擁抱藍天,祖國母親的心血流淌在我身上,期盼的雙眼閃著淚光。啊,青春的時光,風雨中緊抱理想。我是國之棟梁,我執著追求美好夢想。啊,青春的時光,風雨中緊抱信念。尋找繽紛的未來攜手共創明天的輝煌……”

廣勝感到四周的空氣裏飄著濃濃的悲哀,這悲哀不是飄向李文,而是飄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