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趙舒翹被賜死的時期,卻有另一個人被賜了“一品詰命夫人”,這便是三原安撫堡的一個寡婦。寡婦是人物漂亮,處事果斷,遠近盛傳她是金蛤蟆精變。夫家原是當地的首富,她初為人妻,男人就病死了,村人都隻說她得改嫁,這戶人家從此要敗了,她偏就頂門立戶,將一個大家治理得井井有條。難得一個婦道角色,幾十年裏雞啼起身,描眉油頭,打扮得容光煥發,然後提了曳地長裙,惦著三寸金蓮,登坐於專門修築於大院中的一個板樓上,監督百十號長工短工勞作。慈禧逃來西安,也正是所謂國難之時,這寡婦竟有主見,用馬車拉了滿滿一車金銀捐貢朝廷,感動得慈禧要認她做幹女兒。
一是個朝裏人,一個是民間事,在清朝末年,陝西人演出的悲喜劇絕對是陝西人的特色。在西安,甚或在關中的任何縣任何村,隨時是可以聽到秦腔的,外地人初聽秦腔,感覺是“死狼聲吼叫”,但那高亢激越的怒吼之中撕不斷扯不盡的是幽怨沉緩的哭音慢板,就加冬日常見到的平原之上鉛幕之下的粗樁和細枝組合的柿樹一樣,西風裏,你感受到的是無盡的悲愴和淒涼。時間又過了幾十年,又是一個政壇上的強人和民間的奇才登場,這就是楊虎城與牛兆濂。關於楊虎城的事跡,各類“西安事變”的文獻書中已經說得太多,他原是渭北一帶的刀客,為人豪爽,處事勇敢,但絕不是個粗人。我讀過一篇參與了“西安事變”的某人的回憶錄,其中有兩處描寫印象深刻,一是說楊虎城識不了多少字,但記憶非凡,多少年前的某日某事某某參加皆清楚不誤,演講時,他可以拿講稿,但在講稿上折好多角,折什麼樣的角講什麼樣的話,隻有他明白,然後開講就全然不用別人為他寫的講稿。二是說他和張學良合作,相互並不是沒有存疑,張學良的出身,學養,勢力自然是楊虎城不能比的,但楊虎城辦事除了有豪俠之氣外,因出身農家,自有農民的一點狡黠,兩人決定了兵諫,他卻擔心張學良提前撇了他,時時注意著張的動靜。一次張學良的一位重要部下在易俗社看戲,他當然有人也就在劇場,戲演到一半,那個部下匆匆離去,他手下的人遂也趕回將情況告訴他,他便估摸張學良要動手了,緊急召集軍事會議,調動部隊,即將出發前得到情報那個部下離開劇場是去幹別的事了,方停止了行動,險些出了大的事故。我們現在能看到的張學良和楊虎城的照片,一個英武瀟灑,一個雄渾沉健,楊虎城的相貌是典型的關中人形象,頭大麵寬,肉厚身沉,頗有幾分秦始皇墓出土的兵馬俑。現存留在西安城裏張學良公館和楊虎城公館,便足以看出兩人風格,一個西式建築,一個是庭院式的傳統結構。出身於草莽的武人在國家民族危難之際冒著身敗名裂的危險兵諫,這是一種正義的力量,人格的力量,可歌可泣,但他又是傳統的,農民式的,他的結局必然與張學良截然不同。我曾數次去拜謁過他的陵園,在肅穆的墓碑前,看終南山上雲聚雲散,聽身後粗大的鬆樹上鬆籽在無風裏墜落,不禁仰天浩歎。
與楊虎城幾乎同一時期的,在城區的藍田縣裏卻也出了個奇人牛兆濂。民間裏提牛兆濂是沒人知道的,說牛才子則婦孺皆知。西安方圓曆來出奇人異事,近多年來曾不斷地傳出哪兒哪兒有了個神人,我是相信神抵是混跡於芸芸眾生之中的,且是對一切神秘現象都敬畏的人,所以,但凡聽說,就去拜見,倒是結識一幫高士。當我來到西安時,牛才子已經作古得很久了,但他的故事卻常常在市民的茶攤上、麻將桌上談說不已。一個細雨的中午,我在出租車裏聽司機給我談天說地:“你知道終南山裏隱居著三萬個真人嗎?”我不知道,過去有“終南捷徑”之說,現在有這麼多人隱居在那兒,何不顯世呢?司機:“你瞧著吧,現在世上狼蟲虎豹少了,狼蟲虎豹都托變成人,這些高人就該顯世在人類危難的時候了,就像牛才子當年那樣!”於是,他開始講牛才子,說河南軍閥劉鎮華1926年率軍圍困西安8個月,久攻不下,從城外向城裏挖地道,城裏人都知道地道要挖進來了,但誰也不知道地道口將在何處出現,每個街巷都埋了大甕,灌滿了水,派人日夜守在水甕邊聽聲看水麵。牛才子就出來說話了,但他並沒有說地道口從哪兒出來,他隻建議城防當局把一個叫蓮花池的地方擴大,讓四周的水都引過去,成為一個湖。湖是形成了,水深齊腰,竟於某一日湖水突然下泄,原來是地道正出口在湖中,湖水就把地道全泡塌了。說牛才子在藍田老家更是有許多神奇,以至大紅的日頭下,他出門帶了傘,村人都立即要帶傘的,偶有不效法的自然就遭了雨淋。說楊虎城有一段曾地位發發可危,請教於牛才子,牛才子正在馬房門街的酒館裏喝酒,他長年穿一件長袍子,在酒館裏喝酒是立在那裏買上一盅子仰頭一口喝下,楊虎城的衛兵來請他,他不待衛兵說話,寫了個字條讓帶給楊虎城:“重用名字裏有山字的人。”雲從龍,虎憑山,楊虎城果然起用了一個叫王一山的人,事業真的發達開來。
趙舒翹和楊虎城是西安近代史上兩個無法避開的人物,而民間傳頌最多的倒是那個安撫堡的寡婦和牛才子。趙舒翹和楊虎城屬於正劇,正劇往往是悲劇,安撫堡寡婦和牛才子歸於野史,野史裏卻充滿了喜劇成分。我們尊重那些英雄豪傑。但英雄豪傑輩出的年代必定是老百姓生靈塗炭的歲月,世俗的生活更多的是波瀾不起地流動著,以生活的自在規律流動著,這種流動沉悶而不感覺,你似乎進入了無敵之陣,可你很快卻被俘虜了,隻有那些喜劇性人物增加著生趣,使我們方一日一日活了下去,如晴飛裏的螢蟲自照,如水宿中的禽鳥相呼。
以西安市界,關中的西部稱為西府,關中的東部稱為東府,西府東府比較起來就有一種很有趣的現象。東府有一座華山,西府有一座太白山,華山是完整的一塊巨石形成的,堅硬,挺拔,險峭,我認作是陽山,男人的山,它是純粹的山,沒有附加的東西如黃山上的迎客鬆呀,峨嵋山上的能看佛光呀,泰山上可以祀天呀,上華山就是體現著真正上山的意義。太白山峰巒渾然,終年積雪,神秘莫測,我認作是陰山,女人的山。東府有秦始皇兵馬俑博物館,西府裏有霍去病石雕博物館,我對所有來西安旅遊的外地朋友講,你如果是政治家,請去參觀秦兵馬俑以張揚你的氣勢,你如果是藝術家,請去參觀霍去病墓以尋找渾然整體的感覺。在繪畫上,我們習慣於將西方的油畫看作色的團塊,將中國的水墨畫看作線的勾勒,在關中平原上冬天裏的柿樹,那是巨大的粗糙的黑樁與細的枝丫組合的形象,聽陝西古老的戲劇秦腔,淨的撕聲吼叫與旦的幽怨綿長,又是結合得那樣地完美,你就明白這一方水土裏養育的是一種什麼樣的人了。
如果說趙舒翹、楊虎城並沒有在政治上、軍事上完成他們大的氣候,那麼,從這個世紀之初,文學藝術領域上天才卻一步步向我們走來,於右任,吳宓,王子雲,趙望雲,石魯,柳青……足以使陝西人和西安這座城驕傲。我每每登臨城頭,望著那南北縱橫井字形的大街小巷,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他們,風裏點著一支煙,默默地想象這些人物當年走動於這座城市的身影,若是沒有他們,這座城將又是何等的空曠啊!
於右任被尊為書聖,他給人的形象永遠是美冉飄飄的仙者印象,但我見過他年輕時在西安的一張照片,碩大的腦袋,忠厚的麵孔,穿一件臃腫不堪的黑粗布棉衣褲。大的天才是上蒼派往人間的使者,它的所作所為,芸芸眾生隻能欣賞,不可模仿。現在海內外寫於體的書法家甚多,但風骨接近者少之又少。我在江蘇常熟翁同和故居裏看翁氏的照片,驚奇他的相貌與於右任相似,翁氏的書法在當時也是名重天下,罷官歸裏,求字者仍接踵而來,翁堅不與書,有人就費盡心機,送貼到翁府請其赴什麼宴,由於將帖傳人,翁憑心勝,上次批一字可,這次批一字免,如此反反複複,數年裏集單字成冊作為家傳之寶。於右任在西安的時候卻是有求必應。相傳曾有人不斷向他索字,常坐在廳裏喝茶等候,茶喝多了就跑到街道於背人處掏尿,於右任順手寫了“不可隨處小便”。他拿回去,重新剪裁裝裱,懸掛室中卻成了“小處不可隨便”。西安人熱愛於右任,不僅愛他的字,更愛他一顆愛國的心,做聖賢而能庸行,是大人而常小心,他同當時陝西的軍政要人張鈁,數年間跑遍關中角角落落,搜尋魏晉和唐的石碑,常常為一塊碑子傾囊出資,又百般好話,碑子收集後,兩人商定,魏晉的歸於,唐時的屬張,結果於右任將所有的魏晉石碑安置於西安文廟,這就形成了至今聞名中外的碑林博物館,而張鈁的唐碑運回了他的河南老家,辦起了“千唐誌齋”。正應了大人物是上蒼所派遣的話,前些年西安收藏界有兩件奇石轟動一時,一件是一塊白石上有極逼真的毛澤東頭像,一件是產於於右任家鄉三原縣前徑河的一塊完整的黑石維妙維肖的是於右任,惹得滿城的書法家跑去觀看,看者就躬身作拜,狀如見了真人。
從書法藝術上講,漢時猶如人在劇場看戲,魏晉就是戲散後人走出劇場,唐則是人又回坐在了家裏,而戲散人走出劇場那是各色人等,各具神態的,所以魏晉的書法最張揚,最有個性。於右任喜歡魏晉,他把陝西的魏晉碑子都收集了,到了我輩隻能在民間收尋一些魏晉的拓片了。在我的書房裏,掛滿了魏晉的拓片,有一張上竟也蓋有於右任的印章,這使我常麵對了靜默玄想,於右任是先知先覺,我是渾厚之氣不知不覺上身的。
於右任之後,另一個對陝西古代藝術的保護和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的人物當屬王子雲。王子雲在民間知之者不多,但在美術界、考古界卻被推崇為大師的,在三四十年代,他的足跡遍及陝西所有古墓、古寺、山窟和洞穴,考察、收集、整理古文化遺產。翻閱他的考察日記,便知道在那麼個戰亂年代,他率領了一幫人在荒山之上,野廟之中,常常一天吃不到東西,喝不上水,與兵匪周旋,和豺狼搏鬥。我見過他當年的一張照片,衣衫破爛,發如蓬草,正立於亂木搭成的架子上拓一塊石碑。霍去病墓前的石雕可以說是他首先發現了其巨大的藝術價值,並能將這些圓雕拓片,這種技術至今已無人能及了。
石魯和柳青可以說是曠世的天才,他們在40年代生活於西安又去延安再返回西安發展他們的藝術,他們最有個性,留在民間的佳話也最多,幾乎在西安,任何人也不許說他們瞎話的,誰說就會有人急。在外地人的印象裏,陝西人是土氣的,包括文學藝術家,這兩人形象也是如此,石魯終年長發,衣著不整,柳青則是光頭,穿老式對襟衣褲,但其實他們骨子裏最洋,石魯能歌善舞,精通西洋美術,又創作過電影劇本,柳青更是懂三四種外語,長年讀英文報刊。他們的作品的長存於世,將會成為中華民族文化遺產的一部分不動資產,而他們在文化革命的浩動中命運卻極其悲慘,石魯差點被判為死刑,最後精神錯亂,柳青是在子女用自行車推著去醫院看病了數年後,默默地死於肺氣腫。
當我們崇拜蘇東坡,而蘇東坡卻早早死在了宋朝。同樣地,我出生太晚,雖然同住於一個城市,未能見到於右任、王子雲、石魯和柳青。美國的好萊塢大道上印有那些為電影事業作出貢獻的藝術家的腳印手跡,但中國沒有。有話說喜歡午餐的人是正常人,喜歡早餐呀喜歡晚餐的人是仙或鬼托生的,我屬於清早懶以起床晚上卻遲遲不睡的人,常在夜間裏獨自逛街,人流車隊漸漸地稀少了,霓虹燈也暗淡下去,無風有霧的夜色裏浮著平屋和樓房的正方形、三角形,誰家的窗口裏飄出了秦腔曲牌,巷口的路燈杆下一堆人正下著象棋,街心的交通安全島上孤零零蹲著一個老頭明滅著嘴唇上的煙火,我就常常作想:人間的東西真是奇妙啊,我們在生活著,可這座城是哪一批人修築的呢,穿的衣服,衣服上的扣子,做飯的鍋,端著的碗,又是誰第一個發明的呢?我們活在前人的創造中而我們竟全然不知!人人都在說西安是一座文化積澱特別深厚的城市,但它又是如何一點一點積澱起來呢?文物是曆史的框架,民俗是曆史的靈魂,而那些民俗中穿插的人物應該稱作是賢德吧?流水裏有著風的形態,斯文裏留下了賢德的蹤跡,今日之夜,古往今來的大賢大德們的幽靈一定就在這座城市的空氣裏。
1998年冬季的一個夜晚,空氣十分地清冷,我遊逛到了碑林博物館的附近,一家字畫店還未關門,進去竟購買了一張康有為手跡“應無所住”的拓片。我喜歡康有為的書法,也知道這四個字的原石碑現在仍保留在興善寺裏,但回來對拓片還是看了許久,發著笑聲,畫下了一張畫。我畫的是一條魚,魚無鱗,遍布了青銅器上的那種紋飾,旁邊題道:“魚以人腹為墳墓,我的毀譽在民間。”我想到的全然是康有為了。
1923年康有為被陝西督軍延請入陝,老夫子頗有風光,所到之處參觀,講學,吃宴,並要在眾人的叫好聲中留下墨寶,“應無所住”就是那次寫就的。他乘興而來,每到一處恭維的話聽得耳朵也磨出繭了,總不免要謙虛一句“老而不死了,”沒想到待他離開西安卻是十分敗興,西安城裏從此留下了一副對聯:“國之將亡必有;老而不死是為”,橫額“壽而康”。事情是這樣的,康有為去了一趟碑林附近的臥龍寺,臥龍寺的和尚見是康有為,便將珍藏於寺的舉世珍籍《磧砂藏》拿與他看,康有為當然知道它的寶貴,借口拿回寓所翻閱,竟不再言送還而匆匆離陝。待他的車馬已走,寺裏和尚立即呈報督軍府,眾人一片嘩然,以李儀祉為首的一批地方名流力主要討回珍寶,但康有為是何等人物,又怎麼當麵剝他一張賊皮呢?和尚們就緊追不舍,一直到了潼關追上,攔道擋馬,婉言說了康夫子學富五車,見識廣博,別人都不識《磧砂藏》,隻有您慧眼識得,遺憾的是此經書1532部,6362卷,你看到的是臥龍寺分藏的一部分,還有一部分藏於開元寺,若先生喜愛,不幾日將全集裝訂一起了結先生送到府上過目。如此雲雲一番巧說,康有為哈哈大笑,交出了《磧砂藏》,還說了一句:“我明白孔子為什麼西行不到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