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為做了一回賊,可他是性情中人,並不羞恥而成全了一段飯後茶餘的趣話。最令西安人60多年來義憤不已的是六駿馬的失盜和破壞。唐太宗昭陵上的六塊浮雕駿馬,算得上是中國的藝術珍品,它為太宗生前出征戰時所騎的戰馬,各有馬名,即颯露紫、拳毛咼、特勒驃,白蹄鳥、什伐赤、青騅。唐代的雕刻本來就是很寫實很生動的,這六件浮雕的馬,三跑三立,惟妙惟肖地表現了唐代西域名馬的碩健形態,更透射出了唐崇尚雄渾重力量的時代風度。明清以後,陝西是再也沒見過像樣的馬匹,關中平原上有的隻是耕田馱貨的驢和騾,驢騾那是馬的附庸,所以陝西人看重這六駿馬。但是1936年的一個風高月昏之夜,一個美國人勾結古董奸商盜運了颯露紫和拳毛咼,又將其餘四馬打碎而藏匿下來。西安人聞訊緝拿,終於繳獲了被打碎的四馬,如今碑林博物館展出的四駿,就是將碎塊重新磨製的。
從20世紀起,陝西的文物不斷地被挖掘出土,每一次莫不轟動國內外,而以文物生出的故事更是燦爛又離奇。藍田猿人頭骨是因為當地人在一條溝裏常挖一種石頭研粉治療外傷而引起了專家的注意,查明了那是遠古獸骨化石進一步發掘所收獲的。秦兵馬俑坑是臨潼農民打井機打出一堆陶片而發現的。法門寺地宮是寺塔倒塌後清理地基顯露的。更有那些盜墓賊一個在墓坑下一個在墓坑上,待到文物吊上來,墓坑上的丟下繩索使墓坑下的人活活餓死的事。有盜竊了一顆秦兵馬俑頭而丟掉了自己的頭的事,有偷藏了漢代稀罕陶器,一連三日夜晚做夢,夢見陶品裏發出聲音一讓我回去,讓我回去,以此嚇得精神失常的事。我於西安已經生活了27年,長長短短在九處安家,幾乎見到在什麼地方搞建築,但凡挖地基都有文物出現,而那些秦代的磚,漢朝的罐,瓦當,銅錢,陶俑,雖也是夠等級的文物,可實在太多,國家並不嚴格管理,於是差不多的人家都有那麼幾件。80年代初,我借居於北郊農家,村裏許多人家的廁所牆角總有一大堆打碎了的漢陶罐片,農民是用其揩屁股的,揩過了又丟在那裏,經過雨淋幹淨了,如此再用。秦的漢的瓦當,老太太們則是要用來拓印鍋盔饃上的花紋的。叨年代初,我在城南一所療養院治病,療養院外的草地上倒著一堆一堆破磚爛瓦,農民在怨恨著地裏的破磚爛瓦太多影響著耕犁,原來這裏曾是唐時的一座寺廟,因和尚誘奸民女,附近村民將和尚活埋地下,僅露出個光頭,而用鐵耙來耙,將寺稱耙頭寺,後又一把火毀了。我每日下午去那破磚片堆裏挑撿,竟在病愈回家時帶回來了十幾塊有花紋和文字的磚瓦。
西安多文物,也便有了眾多的收藏家,其中的大家該算是閻甘園了。閻家到底收藏了多少古董,現已無法考證,因為文化革命中,紅衛兵一架子車一架子車往外拉四舊,有的燒毀了,有的散失了,待國家反正撥亂的時候,返回的僅隻有十分之一二。魯迅先生當年來西安,就到過閻家,據說閻甘園把所有的藏品都拿出來讓這位文豪看,竟擺得滿院沒了立腳的地方,等到我去閻家的時候,閻家已搬住在南院門保吉巷的一個小院子裏,人事滄桑,小院的主人成了閻甘園的兒子,閻秉初,一個七八十歲的精瘦老人了。老人給我講著遙遠的家史,講著收藏人的酸辣苦甜,講著文物鑒定和收藏保管的知識,我聽得入迷,盤腳坐在了椅上而鞋掉在地上組成了個“X”形竟長久不知,後來就注意到我坐的是明代的紅木椅子,端的是清代的茶碗吃茶,桌旁的一隻貓食盤樣子特別,問:那是什麼瓷的了?老人說了一句:乾隆年的耀州老瓷。那一個上午,陽光燦爛,幾束光柱從金鏈鎖梅的格窗裏透射進來,有活的東西在那裏飛動,我欣賞了從樟木箱裏取出的石濤,朱耷,鄭板橋和張大千,一件一件的神品使我眩暈恍惚,竟將手舉起來哄趕齊白石畫上落來的一個飛蟲時才知道那原本是畫麵上繪就的蜜蜂,惹得眾人哄笑。末了,老人說:“你是懂字畫的,又不做買賣,就以5000元半售半贈你那幅六尺整開的鄭燮書法吧,你我住得不遠,我實在想這作品了還能去你家看看嘛!”可我那時窮而嗇,竟沒有接受他的好意,半年後再去拜訪他時,老人早於三月前作古,他的孫子不認得我,關門不開,院裏的狗聲巨如豹。
世上的事往往是有牙的時候沒有鍋盔大餅,等有了鍋盔大餅了卻又沒了牙。待我對收藏有了興趣,日子也不至於一分錢要掰開兩半來使,但我卻沒能收藏到很好的東西,甚至有相當部分是假古董。有一次有人提供在東郊的一戶人家後院的廁所牆是用修大寨田挖出的墓磚砌的,發現磚上有浮雕圖案,連忙趕去,廁所牆卻是新磚砌就,老太太說前日來了一個人,見過有這麼好的人嗎,拿新磚把那些舊磚換去了,又有一次我買了十多個漢陶俑,正歡天喜地往書架上放,來了能識貨的朋友指出這是假的,我堅決否認,罵他生嫉妒之心。朋友說:“我也曾買過幾個,和你這一模一樣,我老婆不小心撞壞了一個,發現裏邊有一枚人民幣的。”我當場將一個敲開,果然裏邊有一枚貳分錢的鎳幣。從此我改變了收藏觀,以為凡是經我看過的東西就算我已收藏了,我更多地去國家博物館參觀。陝西的曆史博物館是非常多的,我到周原博物館去看青銅器,到鹹陽博物館去看秦磚秦陶,到碑林博物館去看石雕碑刻,到西安曆史博物館去看漢俑和唐壁畫,到西北大學博物館去看瓦當,封泥,到陝師大博物館去看古帖名畫。做一個西安人真是幸福啊,每一件藏品都在展示著一段曾經輝煌的曆史,都在敘說著一件驚天地泣神鬼的悲倫故事,周秦漢唐一路下來的時空隧道裏,一切都變得濕漉漉的,伸手可以觸摸的,你就會把放在掛於牆上的秦兵馬俑照片認作你自己,該去吟唱李白的詩了:“秦王騎虎遊八極,舉劍向天天自碧。”
我是得到過一張清末民初時期西安城區圖的,那些小街巷道的名稱與現在一模一樣,再琢磨這些名稱如尚德路,教場門,四府街,騾馬市,端履門,大有巷,竹笆市,炭市街,後宰門,馬場子,雙仁府,北院門,含光路,朱雀路,馬道巷,非常有都城性,又有北方風味,可以推斷,這些名稱起源於漢唐,最晚也該是明朝。西安是善於保守的城市,它把上古的言辭頑強地保留在自己的日常用語上,許多土話方言書寫出來就是極雅的文言詞,用土語方言吟詠唐詩漢賦,音韻合轍,節奏有致。它把古老的習俗一直流傳下來,生了孩子要把雞蛋煮熟染紅分散給廣親眾友,死了人各處報喪之後門前的牆上仍要貼上“恕報不周”,仍然有人在剪窗花,有人在做麵花,雨天穿了木泥展在青石小巷呱嗒呱嗒地走。它將一座城牆由漢修到唐,由唐修到明,由明修到今。80年代,城牆再次翻修,我從工地上搬了數塊完整的舊磚,一塊做了硯台,一塊刻了浮雕,一塊什麼也不做,就欣賞它的渾厚樸拙,接著遂也萌生了為所有四合院門墩石的雕飾拓片和考察每一條小街巷名稱的計劃。但這計劃因各種原因而取消了,其中一個直接的原因是我去了一家豪宅做門墩拓片時被人家誤以為是賊,受了侮辱,後來又患肝病住了一年醫院。《廢都》一書中基本上寫到的都是西安真有其事的老街老巷,書出版後好事人多去那些街巷考證,甚至北京來了幾個搞民俗攝影的人,去那些街巷拍攝了一通,可惜資料他們全拿走了,而緊接著西安進行了大規模的城區改造,大部分的老街老巷已蕩然無存,留下來的隻是它們的名字和遙遠的與並不遙遠的記憶。
我在西安居住最長的地方是南院門。南院門集中了最富有特色的小街小巷,那時節,路麵坑坑窪窪不幹,四合院的土坯牆上斑斑駁駁,牆頭上有長著桔塔子草的,時常有貓臥在那裏打盹,而牆之上是蜘蛛網般的陳舊電線,從這一棵樹到那一棵樹拉就的鐵絲,晾掛了被辱、衣裳、褲衩,樹是傷痕累累,拴係的鐵絲已深深地陷在樹皮之內。每一條街巷幾乎都隻有一個水龍頭,街巷人家一早一晚用裝著鐵輪子的木板去拉桶接水,哐哐哐的噪音吵得人要神經錯亂。最難為情的是道裏往往也隻有一個公用廁所,又都是汙水肆流,進去要小心地踩墊著的磚塊。早晨的廁所門口排起長隊,全是掖懷提褲蓬頭垢麵的形象,經常是兒子給老子排隊的,也有做娘的在蹲坑上要結束了,叫喊著站在外邊的女兒快進來,惹動得一陣吵罵聲。我居住在那裏,許多人見麵了,說:“你在南院門住呀,好地方,解放前最熱鬧啊!”我一直不明白,南院門怎麼會成為昔日最繁華的商業區,但了解了一些老戶,確實是如此,他們還能說得出一段拉洋片的唱詞:南院門賽上海,商行林立一條街,三友公司賣綢緞,美孚石油來壟斷,金店銀號老鳳祥,穿鞋戴帽鴻安坊,享得利賣鍾表,“世界”、“五洲”西藥房……說這段唱詞的老者們其中最大80餘歲,他原是西門甕城的拉水車夫,西安城區大部分地下水苦或鹹,惟有西門甕城之內四眼大井甘甜爽口,他向我提說了另外一件事。大約是1939年吧,他推著特製的水車,即正中一個大輪,兩側大架上放置水桶四個,水桶直徑一尺,高二尺,上有小孔,用以落水倒水,又有小耳子兩個,便於搬動,在甕城裝了水才唱唱嗬嗬要到南院門去賣,南院門卻就戒嚴了,說是蔣介石在那裏視察,他把水車存放在一家熟人門口,就跟著人群也往南院門看熱鬧,當然他是近不了蔣介石的身的,光是站在一家茶社門口的棋攤子前,後來當兵的趕棋攤子,他隨著下棋人又到了茶社,下棋的照常在茶社下棋,他趴在二樓窗子上到底是見了一下蔣介石,並不斷聽到消息,說是胡宗南為了顯示自己的政績,弄虛作假,讓店行的老板都親臨櫃台迎賓服務,櫥窗裏又掛上一尺高的三尺長的蔣的肖像。蔣到了老鳳祥,看一枚明代宮廷首飾“釵朵”,順口問:西安黃金什麼價?蔣介石身後的胡宗南忙暗中豎起右手食指和中指,隨又彎成鉤形,店老板便回答:二百九。其西安的黃金價已漲到每兩四百元。從老鳳祥出來,蔣介石這家進那家出,問了火柴又問鹽,問了油又問布,油已漲成一元二三一斤,但僅被報成七角。
在南院門居住,生活是確實方便的,這裏除了沒有火葬場,別的設施應有盡有。所謂的南院,是光緒十四年陝西巡撫部院由鼓樓北移駐過來的稱號,民國以後又都為陝西省議會、國民黨省黨部、西安行營占駐,一直為西安的政治中心。1926年南院西側的箭道開辟了小百貨市場,而粉巷、五味什字、馬坊門、正學街、廣濟街、竹笆市,集中了全城所有的老字號。竹笆市早在明代就是竹器坊集中地,至今仍家家編賣竹床竹椅竹簾竹籠之類。澇巷是傳統的書畫裝裱、紙紮。棚坊、剪刀五金等工藝作坊區,三家五家了,門麵或攤點上出售傳統的小吃如杏仁油茶、粉蒸肉、鏡糕、棗沫湖、炒養粉。克利西服店是洋服專賣店,那個長脖子喉結碩大的師傅裁縫手藝屬西北第一,給胡宗南做過服裝,給從延安來的周恩來也做過服裝。老樊家的臘汁肉,老韓家的掛粉湯圓,老何家的“春發生”葫蘆頭泡饃,王記粉湯羊血都在澇巷外的正街上,辣麵店、香油坊賣的是最純正的陝西線辣麵和關中芝麻香油。馬坊門的鴻安祥是專賣名牌的鞋店,正學街家開筆店,校石版印刷,篆刻圖章,製作徽章,廣場的雨道裏有西安最早的新式製革廠,有一擺兒賣香粉、雪花膏、生發油、花露水的“摩登商店”。有創建於清宣統元年的陝西圖書館,有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世界、大東和北新書局分店,有慈禧來西安所接受的但未被返京時帶走的貢品陳列所“亮寶樓”。南廣濟街有廣育堂,製配的痧藥和杏核眼藥頗具聲名,更有達仁堂,藻露堂中藥店。藻露堂創立於明天啟二年,該店名藥“培坤丸”,調經和血補氣安胎而聲播海內外,日均銷售額200銀元。每年春節這裏都辦燈市,可謂是萬頭攢擁,水泄不通,浮於半空的巨大聲浪立於鍾樓也能聽見。正月十五前後的三天晚上,燈謎大會自發形成,由南院門正街、廣場一直延伸到馬坊門,馬坊門就有了一家叫“禮泉黃”的算封小屋,禮泉黃的謎麵、謎底是不離經、史、詩文的,有著幾根稀黃胡子的屋主在人們那裏嘖嘖誇讚聲裏,肯定是坐在旁邊的藤椅上,呼嚕呼嚕嚕一鍋接一鍋地吸水煙。
南院門的衰落是民國17年以後的事,那時西安建市,市政府把滿城區劃為新市區,開辟東西南北四條新街,後又是隴海線通車到西安,新市區逐漸發展成新的商業區。解放後隨著50年代中期私營工商業的公私合營和手工業的合作化,一些店鋪、作坊合並,有些業主歇業、改行、遷走,南院門就再也不可能恢複往昔的熱鬧了。它和上海城隍廟蘇州玄妙觀的商業街有相似處,但上海城隍廟蘇州玄妙觀現在依然繁華而西安南院門衰敗,這是因為它畢竟偏處西安城西南隅而不在舊城中心,再是商業往往依托旅遊而發展,它並不是西安的遊覽熱點。現在的南院門待巷名字還是老名字,麵目已經全非,盡是嶄新的高樓大夏了,當年我居住時推著架子車咯咯噎噎去拉煤餅的那個煤炭店呢,一下雨水便積起半尺深,用木板堵住門檻,用塑料白布苫住牆頭的那保吉巷呢,那長著一棵香椿樹,王家老太太每到初春會給我送一把椿芽的四合院呢,每日清早推著三輪車尖銳叫喝“教場門的合合來嘍”的麻臉女人呢,那個遲早坐著的眼睛隻盯過往行人腳的釘鞋人身後的木電線杆呢,但是,過去的兩種傳統小吃的生意卻做大起來,“春發生”葫蘆頭泡饃館已蓋起了數層大樓,樊家臘汁肉鋪也擴大到豪華的兩間大門麵,滿城的好食者搭了出租車要趕去門口排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