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山也是幸運的。離開長安遊曆的路上,一天,他又喝了酒,喝的酒檔次還不低,可能是長安的長樂坊或是西市的腔酒、新豐酒,那可都是唐朝馳名海內的名釀啊!酒,又勾起了他的往事,他還解下腰間橫掛的那柄龍泉劍,在如霜月色的空庭上起舞,於是,江流為之屏息,群山為之動容!“三杯拂劍舞秋月,忽然高泳涕泗漣”——他高聲唱道:
龍樓鳳闕不肯住,飛騰直欲天台去。
歌聲響遏行雲,傳遍京城,穿過曆史千年的隧道,皇帝、同僚聽到了,杜甫、高適、孟浩然這些好友聽到了,街坊聽到了,後人也聽到了。
從東魯南下吳越,舟行也慢,走一程,歇一程。幾個月來,他一直想念天台山的山水,天台的“綠蘿月”,天台的琪樹、迷花,還有自己的華頂山用茅草修築的讀書堂,以及仙人騎乘的翔鸞、白鹿……以至做夢都在那裏遨遊。於是,便有了作為他代表作之一的《夢遊天姥吟留別》這首詩。
霓為衣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
——這是一個多麼強烈而寵大的場麵,群仙好像列隊迎接詩人的到來!
他神遊於天下仙境,而仙境倏忽消失,夢境旋即破滅,他不得不在驚悸中返回現實。什麼“心雄萬夫”的抱負,什麼“寰區大定,海縣清一”的方略,什麼“談笑靜胡沙”的計劃都是瞎操心,都付與了東流的一江春水。古時的“聖人”孔子是這樣,屈原也是這樣。他想,還不如學那神仙,放逐白鹿在那青崖間,什麼時候走就走,自由自在地騎著它遍訪名山寫他自己的詩吧!現在,他終於明白了: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李白感到:走出長安以後,自己覺悟了許多,清醒了許多,才真正找回了自己,恢複了自己作為詩人的本色!
是嗬!李白怎麼能離開詩!詩,是他血肉生命的構成,是他靈魂裏的長江、黃河,是他馳騁才情的天地,是他寄托理想的精神家園。離開了,就像生命的夭折,江河的斷流,大鵬的折翅,良驥的失途。李白屬於詩,詩也屬於李白!
李白的覺悟,毫無疑問,使他原先確定的價值坐標轟毀了,也逼迫著他對自己的人生隻歸作一次新的思考。這時,他一定意識到了!自己的外部身份和遭遇可以一變再變,但內心的高貴卻永遠也不會消蝕,這正像那些虛偽地逢迎諛上的鬥雞蹴之徒,盡管身居高位卻總也掩蓋不住內心的卑賤一樣。我,李白,還是李白,一個不再為功名利祿所累的李白。從這個意義上說,李白走出長安,確實是對自身的一種超越,一個徹裏徹外的醒悟,是值得文學界擂三通鼓點,大事張揚的一件幸事。
因為,李白不僅成全了自己,也成全了詩歌。當然,天台山也由此沾了一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