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後李白也說,當時他“名動京師”,這是一點不假的,李白也確實懷著滿身的才能。他的詩,賀知章讀了,讚賞“可以泣鬼神矣”;他還會論兵擊劍,“托身白刃裏,殺入紅塵中”,可謂驍勇一時;他又善書法,黃山穀說他草書的風格“大類其詩”;善飲酒是不用說了,當時人就稱他為“酒仙”;並且還會鼓琴;又健於談論,當時人稱讚他的談論“李白粲花之論”。麵對唐玄宗接連三次下詔,他是喜形於色、躊躇滿誌。盡管出了遠門剛回到家裏,他也顧不得妻兒的牽衣挽留,也沒有拿“問我西行幾日歸”的叮囑往心裏去,好男兒誌在四方嘛!他仰天大笑出門去,著馬快鞭地走向了長安。
現在,從少年時代開始堆積起來的那些學問、見識、韜略可以派上用場了。李白想到,有多少計劃等待實施,多少事業要在他的手裏成就,他真的躍躍欲試了。可是,他畢竟是太天真太單純太不知天高地厚太不知朝廷深淺宦海底細了。天寶年間,那個中興之主唐玄宗,不僅陶醉於他自己“開元盛世”的治績,也陶醉於身邊權臣的阿諛逢迎。他開始沉湎於女色,也沉湎於享樂。他把朝政大權交給了自己的宗室,那個曆史上有名的“口蜜腹劍”的李林甫,使其有了結黨營私,排斥異己的資本。《舊唐書》說:“朝廷受主恩顧,不由其門,則構成其罪。與之善者,雖廝養下士,盡至榮寵。”當年,大詩人杜甫懷著“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火熱的政治抱負,從洛陽來到長安,參加京城的進士考試,但是這一考試在李林甫的把持下,竟無一人及第。奸臣當道,欺上壓下,堰蜓嘲龍,魚目混珠,政治已不再清明。李白是看在眼裏的,他曾經批評唐玄宗“彼希客星隱,弱植不足援”。由於唐玄宗喜歡鬥雞的遊戲,在長安設了“雞坊”,選六軍小兒五百人,飼養和訓練成千的雄雞;其餘諸王家、外戚家、公主家、侯家,都用高價買雞,上行下效,遂為一種社會風氣。對於擅長鬥雞的人,皇帝特別愛寵,都賞做大官。當時,長安城就流傳著這樣一句歌謠:“生兒不用識文字,鬥雞走馬勝讀書”——老百姓也是看在眼裏的。盡管初到長安時,李白曾受到唐玄宗隆重的接待,而且還“問以國政”,讓他做翰林供奉,也就是相當皇帝的顧問。但是,李白很快失望了:他不過是這個朝廷豢養的一個禦用文人,宮廷荒淫生活的一個點綴。仕途上要有理性的克製才能穩健地一步一步走下去,而他的根骨裏流淌的是詩人的血液,他那豪放浪漫的個性和激情的揮灑也不懂得約束和收斂。“高力士脫靴”,“楊貴妃捧硯”——盡管是千古美談,卻實實在在讓他得罪了不少朝廷權貴。他不是政客,沒有奴顏,沒有卑骨,沒有手腕,有的隻是才能,如果說還有什麼,那就是正直。他不滿奸惡卑劣的人物竊居要津,不滿貪官汙吏的到處橫行,他斥責他們簡直就像古來的大盜盜蹠一樣!他的正直沒有人賞識,說了也等於白說。在他們眼中,你李白算什麼,沒有你李白日頭不是照樣從東邊出來,地球照樣自東向西旋轉嗎?當初,唐玄宗入召李白,無非是圖個“招賢納士”的美名,現在可是另一種想法了,說他“非廓廟器”。而李白呢,總感到自己的曲高和寡,又要受到別人的猜忌,小人的是非搬弄和誣陷,更受不了朝廷的那種拘束,對於他來說,沒有比這更失望更痛苦的了。那一天,他剛剛下朝,就作詩說:“何由返初眼,田野醉芳樽。”還不到三年時間,他就過不下去了,心灰意冷厭倦了,就想離開長安了。從此,他一去不複返,再也沒有回到京城。
在人生的價值取向上“三立”方針(立德、立功、立言)始終是封建社會文人的三個坐標。在唐朝,由於盛唐以來逐步形成的安定富庶的社會環境,培養了青年人對事業和功名的強烈追求的理想與願望,他們希望走進長安,走上仕途,走入中央統治集團的中心,幹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李白當然也不能例外。但是真正有才能的人,真正能走進去的人是極少極少的。即使走進去了,又看到官場並非如原來想象的那麼美好,那麼純粹,那麼簡單,不時地糾纏夾雜著肮髒、卑鄙的人和事,能夠出淤泥而不染,清醒地走出那個“圍城”怕又是更為罕見。李白仕途的失意,走出長安,其實是李白人生的幸運,也是中國文學史上的幸運。如果不是這樣,在李白遺留的詩作中,那些平庸的在朝廷上獻酬的、應景的詩作的比重還會多起來,而詩人的光芒卻會黯淡下去。試想,如果玄宗對李白加以高官,晉以厚爵,侍於皇帝左右,甚至在大內賜以豪華宅第,再賜以專用牛車,鍾鳴鼎食,成為肉食者,中國曆史雖多了一個顯宦,卻少了一個偉大的詩人。這種情形,曆史上並不少見。中國有句古話:“詩必窮而後工。”作詩為什麼必須先“窮”?這裏的“窮”不一定指的是沒有錢,主要指的是倒黴。不倒黴,就接觸不了社會基層,就無法了解民間的疾苦,就唱不出人民的心聲。沒有切身經曆和宏觀觀察,是概括不出這句話來的。李白何嚐例外,不然,就不會有《古風》、《北風行》、《秋浦歌》、《遠別離》、《將進酒》、《答三十二夜獨酌有懷》和歌頌祖國壯美山河的不勝枚數的至今膾炙人口的錦繡篇章。仕途失意卻換來了李白詩歌藝術的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