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敵方晉之美,夫差是本能地懷有高度戒心的,假愛很難化作他心底的一痕微笑,反而會導致西施失卻立錐之地,這是一目了然的。西施純然是無心計而有真情、惟至誠而無二心,這才以一個美麗少女的溫柔化解了夫差心底的戒意。“吳宮花草埋幽徑”,這才是愛的秘密,曆史的本相。
待夫差身喪國滅之日,曾對夫差許身有年的西施理所當然的是屬女俘。越方商議著對這個女俘怎麼外置時,吳宮血流成河,天空硝煙未散,當時當地,有誰能站出來指出這個“女俘”對“沼吳”立有特殊的功勳呢?即就是上將軍範蠡挺身而出,他能說得清楚嗎?就算是說清楚了,多疑多忌的勾踐能相信嗎?退回一萬步忖度:就算是範蠡和西施早先在苧蘿山下就私相愛慕,默訂終身,在完成了“沼吳”的政治任務後,西施才又重新回歸到了原本的愛情(文人們全是這樣撮合的);而她長期與夫差的愛情全是假的,盡乃演戲。倘真是這樣,這個西施不是也太“老練”、太“世故”、太“特務”了嗎?這與西施應具的美女形象簡直大相徑庭,不倫不類。
因此,越國對於西施這個當年獻出的豔麗的“重禮”、今朝抓獲的神色茫然的女俘,隻有沉江!此一時也,彼一時也,這符合墨子最初所說的“西施之沉,其美也”,美的核心,這裏表麵是犯在對愛情的執著與忠貞上,但對西施而言,實質上是她本能地在愛情與政治間諜之間劃出了一條嚴格的界限。西施被沉的結局,也間接地暗相吻合“閨中知己”曹雪芹兩千多年後一首詩裏的本旨:“一代傾城逐浪花,吳宮空自憶兒家。效顰莫笑東村女,頭白溪邊尚浣紗。”美女短命兮醜女壽永,西子之沉也正因其美。夏桀時的妹嬉,商紂時的妲己,周幽時的褒姒,明皇時的楊妃……數千年來,美之短暫性早已畫出了一條明晰的曆史跡線。楊慎後來所解釋的沉西施“以報子胥之忠”,因為子胥死後被盛以鴟夷,而範蠡後來隱沒時又別號為“鴟夷子皮”,這與西施有什麼關係?則是難解的另一樁謎案。至於什麼西子泛舟於五湖煙波裏的奇妙猜想,淼淼茫茫,望風捕影,太玄乎了。曹雪芹曾經寫下了一部《紅樓夢》,別的文人們仿佛在杜撰一場煙波夢。
事過千載,霸業已空,吳越恩怨,蒼茫無蹤。而浙江杭州的西湖忽而能贏得“西子湖”這美稱,正是源於蘇東坡的一筆創意:“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斯世之美,在天為長虹,入水成皎月,它是永遠也不會沉沒的,即使人為地沉之於大江,它也要化作家園近處的明山秀水再現於天地之間。“靜影沉璧”是範仲淹《嶽陽樓記》裏的詞句,西施正月影似地一直駐留在清澈的水中,像一塊晶瑩的玉璧,像閃爍青春的眸子,注視著人間,千秋不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