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萬泰
麻疹
正是蘋果樹疏花、農作物下籽的大忙季節,東王村高二強的兒子小保卻病倒了。一夜高燒不退,害的村醫療站王大夫一宿未能睡個安穩覺。
二強和媳婦小芹還有小保的爺爺高老大,三人一夜未能合眼。二強和媳婦小芹愁的眉頭皺成一個“川”字,守在兒子跟前。小保枕頭前放著半碗涼水,水裏麵放一塊王大夫順手撕下的藥棉。隔不到3分鍾,小保他媽用一雙粗糙發黑的大手,從碗裏抓起藥棉在小保發白幹燥的嘴唇上抹一下。
小保的爺爺高老大煩躁不安地在家裏不到10平方米的空間來回走動,脖子上搭著旱煙袋,隨著人的走動搖擺不停。
小保說著發燒後的胡話,一會叫媽、一會叫大、一會叫爺,還叫著隔牆鄰居高二爺家的孫女玲玲的名字。冷不丁孩子猛睜開雙眼,恐怖的小眼睛盯著牆壁喊到妖怪、妖怪、我怕、怕!怕……高老大和高二強、小芹一起圍在小保跟前。三人成串的眼淚往下掉。小芹用手使勁地拍著小保,說著安慰孩子的話。你大、你爺都在哩,我娃怕啥嘛,我娃啥都不怕。
小保在母親的拍打下又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3歲的孩子吊針裏的青黴素都用到最大的劑量了,孩子體內的溫度還像燒紅的火炭一樣。王大夫又一次被二強叫醒,醒後的王大夫揉著發困的眼睛,把測身體的體溫表拿起來,戴上老花鏡,照著25瓦的燈光看了一下體溫表,隨手用力甩了幾下,又在燈光下看了一下,遞給小保他媽,用頭示意夾在小保胳肘窩裏。
過了約摸二鍋子煙的工夫,王大夫又用頭示意小保媽取出體溫表給他。王大夫在燈光下看了看體溫表,頭慢慢地搖了兩下,嘴上沒有說話,明眼人看到王大夫的表情,已經沒有剛開始給小保打吊針的那種小菜一碟的感覺了。
王大夫剛開始給小保紮吊針時,給小保爺爺和二強夫婦說:“這瓶藥給娃吊上,半個小時不到,娃的燒就退咧,明天又活蹦亂跳地下炕耍去咧。”
王大夫手拿體溫表,看著小保他爺、他大、他媽焦急的眼神,用安慰的口氣說:“燒退了一點,吊完針,天亮了看情況,我再定治療辦法。”說完又去睡覺了。
高老大看著昏睡過去的孫子,又看著走了的王大夫,焦躁的在屋裏又走來走去。走了一會,他抬起頭來又一次問二強夫婦,西窯科的白寡婦昨天到底到咱家來咧沒有。
二強媳婦小芹說:“家裏沒見來嘛,就是昨天我和二強還有尋的幫工三嫂在樹上疏花哩,小保在樹下和尿泥玩哩,我看見竹鳳嬸子提個籠子從果園門口一閃過去咧。”
高老大又問:“你到底看清她進咱園子沒有?”
小芹說:“我看果園門口是她,沒進園子來。”
高老大氣的一下子蹲在通炕的鍋台口跟前,兩手痛苦地抱住了頭。
高老大咋能不生氣哩,小保的病又勾起他30年前的痛苦經曆,像演電影一樣在腦海裏一一閃過。
30年前的現在高老大還是一個虎虎生威的小夥子。媳婦剛坐二強月子10多天,父母健在,日子過的雖說貧窮,但他健康的身體、和睦溫馨的家庭,日子也過的有滋有味的。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一天中午本村和自己一輩分但大自己8歲的本家哥哥高牛牛老婆白竹鳳拿半斤紅糖來看坐月子不久的二強媽。那時村裏有娃的人像防賊一樣防著白竹鳳,都說白竹鳳是“雞角子命”,定時給閻王爺抱孩子。如果到時間抱不到別人家裏的孩子,那麼自己的孩子也要抱給閻王爺。村裏人說的有眉有眼的,那一年抱了誰家的孩子,那一年又抱了誰家的孩子,那一年又因為沒有抱下別人家的孩子,就抱走了自家的孩子。因為白竹鳳生了兩個孩子都先後夭折了。說的是閻王爺催要孩子催得太急太緊,她進不了別人家的門,村裏也碰不上別人家的孩子,沒有辦法才出自下策,抱了自己的孩子送給閻王爺。
白竹鳳有事到誰家,誰家的孩子在家裏,大人就千方百計把白竹鳳擋在大門口說話,不讓她和孩子見麵。如果孩子不在,白竹鳳才可以進家坐坐。高老大不相信這一套,他在院子裏麵劈柴,白竹鳳進了院子,進了二強媽屋子,他都沒有找借口阻擋。兩人在二強媽月子屋裏嘮叨了有兩袋煙工夫,白竹鳳起身要回去了。她走出屋子,高老大3歲的兒子大強正在院子玩,白竹鳳笑嘻嘻用手摸了摸大強的臉,嘴裏還說大強長的親的話,蹲下來用胳膊摟住大強,在大強臉上親了一口。
高老大挽留白竹鳳說:“你再坐一會嘛,慌啥哩。”
白竹鳳嘿嘿一笑說:“不坐咧,大強媽坐月子我過來看看,順便捎點紅糖給大強媽補身子哩。”
高老大當時還非常感激白竹鳳,那時候市場商品奇缺,白竹鳳送半斤紅糖,這個情就很重了。
白竹鳳走後的當天下午,大強突然發起高燒,天剛黑孩子燒的說起胡話,說的話全是妖怪、鬼怪。當時村裏的醫療站成立不久,醫生就是現在的王大夫,王大夫剛從縣醫院短訓班培訓回來,是一個年輕的赤腳醫生。他到醫療站叫來王醫生,王醫生用手摸了摸大強的額頭說:“娃燒的不輕哩,我沒辦法嘛,啥針劑都沒有,隻有些去痛片和治胃的藥嘛。”
高老大和大強媽慌了手腳,用農村的土辦法,紅糖、生薑熬在一起給孩子灌進肚子出汗降溫,還商量著叫5裏路之外的神婆給孩子驅邪治病。前半夜剛過大強突然全身抽搐,孩子嘴唇發紫、發青、呼吸急促。在高老大他大和他媽的催促下,高老大抱起孩子急忙往40裏之外的縣醫院趕,趕到縣醫院天已大亮,醫生拿起聽診器在孩子胸口聽了沒有2分鍾,搖搖頭說不行了。
高老大當時大吼一聲跌倒在地,什麼也就不知道了。醫生和村裏來的人急忙扶起高老大,掐住高老大人中穴位,蘇醒後的高老大腦子一片空白。埋了孩子,高老大回到家裏,正在二強月子的二強媽,看到高老大空蕩蕩的手,發黑發呆的眼睛什麼都明白了。
二強媽哭的昏死過幾次,從此後落下月子病,骨瘦如柴,幾個月光景就走黃泉之路了。
“喔!喔!喔!”一聲雞鳴打斷了高老大痛苦的回憶。高老大立起身子,走到小保跟前用顫抖的手摸著小保的額頭,手下的感覺告訴他,孩子的頭已經不燙了。高老大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對二強和媳婦小芹說:“你倆睡會覺去,明天還要到果園疏花哩。”
二強說:“大,你年齡大了睡去嘛,我倆看娃哩。”
高老大搖頭說:“我昨天把三保家的地耕完咧,白天沒事咧,我看娃。”
高老大說的白寡婦叫白竹鳳,今年已經65歲的老人了。老人18歲那年被本村的高牛牛用幾頭毛驢娶回來,一生備受艱辛。生了兩個兒子都是幼年夭折,35歲守寡,現在仍然孤寡一人。
年輕時的白竹鳳身高馬大,走起路來腳底生風,雖說人長的不很漂亮,但強壯的身子,幹活的麻利潑辣,說話直言直語,還是招引了部分人的喜愛。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那一年已無法考證,白竹鳳成為村裏乃至方圓村幾裏路人的眾矢之的,大家背後都叫她“雞角子”,大人小孩見了她都是退避三舍。她死了孩子、死了男人,她大聲嚎叫,哭得死去活來,沒有引起人們的同情。還有人當麵罵她你咋不死哩。她痛苦過,她迷惑過,她回娘家問過娘家她媽,她媽摟著她眼淚掉的像串線一樣,嘴裏喃喃地說:“娃呀你認命吧,都怪媽生你時時辰不好哩。”
65年來的白竹鳳認命了,男人死後35歲的白竹鳳形影孤單,見人低垂眼簾。那時候還是生產隊集體幹活勞動,隊長卻派她一個人幹能幹的活,如果沒有一個人能幹的活她就隻有歇工了。
高老大死了大強,又死了媳婦。那一年,一天中午,她做下飯,端起碗正準備吃飯,高老大手裏拿著一根打牛棍,瞪著牛一樣的眼睛,進了她家的門,一棍子打掉了她的飯碗。打牛棍指著她的眉心破口大罵:“白寡婦你這個害人精,你咋不死哩,你抱走了我的兒子,又害死了我老婆,你、你、你……”說著他舉起打牛棍狠狠地在她頭上打了一棍。她兩眼一冒金星什麼也不知道了。
她醒來後,頭上的血流下來糊住了雙眼,她沒有哭,她也不想哭,她甚至懷疑自己還活著。她掐了掐自己的大腿,有疼痛的感覺,她恨高老大,你為什麼不打死我。
她爬起來,洗掉臉上、手上的血跡。頭上的傷口已經不流血了,但受傷的部位鑽心似的疼痛。她沒有包紮傷口,也沒有到書記隊長跟前告高老大,她沒有吃飯,她扛起钁頭幹隊長分配給自己的活去了。
她很想讓她的傷口感染或得破傷風,讓她晚上一覺睡下去,永不起來,那她就幸福了。可她偏就是死不了,她這雞角命咋就這麼硬實,越活越精神,頭疼、感冒都很少發生。
土地分到戶,實行了責任田以後,大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村民們解決了衣食問題後,住宿也從舊宅閉塞陰暗潮濕的屹嶗窯科遷居到明亮寬闊的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