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命中注定活該做35元民辦教師;不然為什麼一些好心人勸他改弦更張另覓生路時,王西還要執拗地一條道走到底呢?
人各有誌,王西在追求真理!
“去鑽黑窟窿吧!”有人說。
“去賣醪糟。”有人勸他。
“弄他娘的一座舞廳保賺錢!”有人在憤懣地暗示。
然而王西做不到,他畏縮到熊不頂的地步。盡管他的妻子流著淚抱怨他,盡管他的朋友恨他無出息一拳將他打倒在地他都不改初衷。
一條狹長的川道黑□□湧來,這裏叫老虎嘴。兩側壁立千仞,犬牙交錯,令人驚懼。
王西想起了他的妻子。妻子的娘家位於老虎嘴以南山的皺褶裏。這個村子不大,風水卻好,是那一帶得天獨厚的去處。狹窄川道到這裏便豁然開朗了,山皆向後退去,川地便生出百頃。沮水如帶,浮光躍金,於村前緩慢流去。川地平坦如砥,種麥插稻,養活著百十口人。王西第一次到嶽父家時,就被這裏的景致所勾戀。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看著這裏明亮的自然風光,王西想:這裏必是民風淳樸,人性敦厚的好地方啊!
王西最終在這裏選擇了他的配偶。
因為王西知道,他作為一個35元的民辦教師,無論如何也滿足不了那種花裏胡哨脂粉、妖冶的女人,他更不需要水性楊花狐疑多慮刁鑽俗氣的女人。女人是什麼東西,七形八般,王西讀得太多了。
他崇尚的是通達開明的女性!
他的妻子具備了這樣的美德。
“我是民辦教師,一月掙35元。”初次見麵,王西向妻子坦白。“我圖的是人。”妻子說,赧然低下頭。
“我擔心你跟著我受苦。”
“我能吃苦。”
“你以後不要後悔。”
“我不後悔。”
這是王西與妻子的最初交談,這無異於心靈的碰撞。“愛情在於幫助對方提高,同時也提高自己。”魯迅先生真會講話,說到了王西的心裏。正是妻子這樣的“賢內助”,才使王西能夠安心教書,充當“播火”的使者。他一麵教書,一麵修煉,硬是啃完了大學課程,隨之被調到S鎮中學帶起了高中語文課。可是語文教師奇缺,他不得不長年累月掙紮在講台上,幹的是比別人多數倍的工作,拿的是比別人少數倍的工資。
分配不公!
所以王西成了徹裏徹外35元高級稀有動物!王西從心裏感激妻子,不然他將絕望甚而至於鬱鬱而死。
記得結婚那天,王西娶了妻子向回走,路經老虎嘴時,天下起大雪,雪花飛舞,天地混沌一片,路麵驟然被白雪覆蓋了。老虎嘴兩側高崛的□岩上也白花花著臥著積雪。手扶拖拉機在雪地上吃力地走動。可是,在爬行當地人稱為“滑驢坡”的陡路時,拖拉機的車軲轆旋轉著在原地摩擦,地上便摳出極深的印痕。雪星亂濺,橡膠摩擦出的刺鼻氣味在空中彌漫,震天價響的吼聲,似乎都在訴說著機械的無能!排氣筒中噴吐著黑色煙圈。像飛碟在空中追逐飛動,也猶如排泄著鋼鐵不堪忍受的衝天怒氣!拖拉機便作勢要向後倒去。
王西與娶“親”的人跳下拖拉機,手忙腳亂地去推、去扛,機子仍紋絲不動。就在這時,王西發現妻子向車廂外移動,大約是為了減輕機子的負荷,才決定作出幼稚的舉動。這首次顯示出妻子的明智之禮。
“坐好,不要動。”不知誰這麼一喊,妻子才乖乖地挪到車廂中去。無論如何,新娘子是不能下到地上,這是禁忌。王西看見妻子坐在拖拉機上宛如雪中紅梅,姣好娟秀,幸福的暖流不禁湧遍全身。
他不顧一切地奮力推車。
手扶拖拉機仿佛善解人意,呼嘯著向上衝去……
王西依稀記得,妻子娶進家後,勞頓了一輩子的母親才得以有喘息的機會,她出奇般具備了母親同樣心性:爭強好勝,不甘落後;裏裏外外拿得起放得下。那時,王西還在家鄉教書,每天放學回家,妻子便微笑著應時把碗遞到他的手中。王西一吃飯,撂下碗,又去憧憬他的35元民師之夢……
“這娃娶了個好媳婦。”村人這樣評價王西的妻子。
“啥心不操,這娃有福氣。”人們又這樣評論他。
王西對不住妻子,他越來越感到對妻子欠下的太多太多。
難怪妻子生第一個孩子時,那位老邁的助產士那麼凶悍地對待他。王西應該遭罵。他是殘害嬰兒的罪犯。
王西背地裏淚如泉湧。
年複一年的教書,月複一月的掙35,還真要有磨力與韌性。可是現實是嚴酷的。德國大胡子馬克思發現了震撼世界的人類曆史發展規律:人們首先必須吃、住、穿,然後才能從事政治、科學、藝術、宗教等等。這位大胡子的話砸得多實在,不能不使人擊節叫絕!可王西居然違背這個真理,這實為逆天而動,可悲可歎!所以妻子抱怨他“吃老35”,這不能不說是妻子的機智。
他理解含辛茹苦的妻子。
三星西斜,也許是黎明就要到來,夜愈加黑沉下來。王西把老虎嘴甩得很遠,緊緊褲帶,向“滑驢山”走去。
“滑驢山”在曆史上為兵家必爭之地。“滑驢山”下的深穀,當地人叫它“死人溝”,僅聽名字也讓人不寒而栗。但這裏確實發生過一場激戰。那是西北解放前夕,橫行這一帶的一股國民黨頑匪,為了做垂死掙紮,預先占領了“滑驢山”製高點,企圖阻止解放軍揮師南下。王西聽父親講,那次戰鬥打得十分漂亮,敵方竟如此不堪一擊。當時,父親曾自告奮勇參加了戰地救護隊。他目睹了當時的場景。他把一個個傷員從硝煙彌漫的陣地上搶救出來,用擔架抬往後方醫院。
現在,王西正走在父親曾經抬著擔架走過的地方。他眼前仿佛飄動著父親抬擔架時急急躍動的身影。
“滑驢山”一戰後,家鄉解放,部隊南下時,他的父親作為一名支前隊員隨部隊前去。可是,在解放某城時,一顆榴彈炮呼嘯飛來,在離父親不遠處爆炸,極大的氣浪將他拋向空中。他為了掩護傷員,被飛來的彈片炸傷臀部。之後送往後方治療。傷愈後回到家鄉。全國解放以後,父親的夙願是當一名教師,實現他夢寐以求的心願。誰知卻進了某縣交通局,擔任起會計職務。後來,在開通某縣通往S鎮的公路時,他作為築路工程的副總指揮兼會計被派往第一線。
“那時的人多實在啊!”父親一想起修路的情景,便喟然長歎。
由於父親任副總指揮和兼會計職務,因而勞累過度夜夜失眠,甚而得了癇風病。時隔20幾年後,當他套著毛驢去S鎮給隊上拉煤時,險些犯病死在這條親自開拓的路上。
真富有戲劇性!
王西感激那頭溫順的牲靈。
可是,父親仍是一名頑強的“保長”,他生命的防線差點被這灰色的字眼摧毀。他成了引人注目的運動健將,要不斷地把靈魂投進血與火的洗禮中,心花怒放地接受改造。
株連九族的遺風最終把他的子女入了“另冊”。
“現在好了,現在好了,過去的事就當是一陣風啊!”父親如此豁達的胸襟令王西肅然起敬。
“父親雖沒有當上教師,可你給咱家爭了氣。當教師好哩!”他望著做教師的兒子,眼睛裏充盈著淚花……
夜色褪去,近處的山和遠處的村莊隱約可見,車流量迭起,穿梭來往的汽車從王西眼前轟然滾過,一輛屁股上帶兒子的老解放鬆鬆垮垮迎麵奔來,努力要超到前麵去,所以喇叭不停地吼叫,把藍色的車頭生硬地向前伸去。王西被它逼到路邊水溝裏,看著這桀驁不馴的家夥,他莊嚴地笑了。
終於爬上塬腦,故鄉已是不遠了,太陽還沒有出來,天卻亮得一覽無餘。站在塬堖望過去,山脈逶迤綿延,那遠山的皺褶裏,便是S鎮無盡的川道;公路隨川而轉,伴著十萬大山湧來退去。霧靄茫茫,在山間氤氳飄移。王西著實驚歎起來了:他何以摸夜路完成這次艱難的行程?他恍然明白,原來他的血脈裏不也有父輩的韌性與紅軍將士的豪邁麼?驀然回首,他備感征服者的偉大,他不禁為他在丁字路口畏縮彷徨感到可笑。遙望十萬大山,他似乎看見S鎮中學的一切;看見了師爺日益清臒的麵容以及韋老師身染重病於講台上栽倒的情形……
歸心似箭。
他再也按捺不住,迎著撲麵而來的晨風,迅即遁入久違了的故鄉的原野……
選自《華夏》1994年第2期
作者簡介:
曹俊發,男,1955年生,黃陵縣人,中教高級職稱。20世紀80年代開始文學創作,發表小說、散文、文論等70多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