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快去快回”,學生的課不能耽擱。師爺的話猶言在耳。王西臨走時,師爺知道他要用錢,就從抽屜取出20元給他。然而王西拒絕了。“我有錢”,王西說。他實在不好意思去拿師爺的錢。自從到這所中學教書,他已經欠師爺的太多了。每次張口,王西的話都不會落地。他整整欠下師爺500元,師爺從未過問。

無論如何要按時回到學校。

可是,王西仍站在圓型崗樓一側。遠處走來一個警察,從王西身邊經過時狐疑地看著他。王西欲上前求他,又沒有。警察鑽進崗樓裏,就聽見細細的尖叫聲;王西隔玻璃看過去,發現那位姑娘的手被警察捏著。

“缺德,像屬狼的。”姑娘罵。

“誰是狼?”一個問。

“小狗。”嬌聲嬌氣。

又是一聲細細的尖叫……

“許是一對戀人。”王西心想著慌忙走開了。王西很後悔,他覺得對不住那位姑娘,不應該罵一個正在熱戀的人,尤其不應該“胡思亂想”。一會兒,姑娘從崗樓裏出來了,發現王西還沒有走,嚷嚷著“流氓,流氓”。王西裝著沒聽見。該離去了。可往哪裏去呢?走回家吧,路太遠了。他想起了父親。父親也走過這條路。那時候沒有汽車,他到S鎮給隊裏拉煤,在路上走了三天三夜。人們看見他回來時頭破血流,才知道半路上羊癇風病犯了,栽倒在架子車底下,多虧拉車的是一頭老騸驢。老騸驢溫順,父親倒下去它便也停住了腳,避免了一場大禍。父親醒來後,又駕起車子往回走……“路太遠啊!”父親也這麼說,走吧,可王西確實沒有回去的勇氣。他缺乏父親的韌性。他為這個星球上曾經出現過的人類奇跡——驅步兩萬五千裏的紅軍士兵欽佩不已!父親老了,再也不出遠門。他六十有五,牙齒全部脫落,他感到了生命的枯竭。他隨時都有倒下去的危險。他不至一次向他的兒子提起後事——棺板在那裏?王西力不從心,隻好不斷地欺騙父親。父親知道兒子的難處,隻說了句“我不為難你了”。王西第一次看見父親泣淚橫流。王西悲苦到了極點。

他想起了師爺

“老師,我父親……”王西欲言又止。

“你父親咋啦?”

王西把棺板的事告訴了師爺,師爺不說二話,把300元鈔票遞到他的手中。王西抬頭望著具有30年教齡的飽經滄桑的班主任師爺,才真正感到了歲月的殘酷。王西拿著錢,默默地佇立不動……

“王西,安心教學,會好起來的。”師爺安慰他。

是啊,麵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一位哲人說過:“有利的情況和主動的恢複,產生於再堅持一下的努力之中。”王西相信這句話。

崗樓裏不再有說笑聲。周圍的寂靜與和諧使王西心曠神怡。他采著煤塵飛揚的路往回走,很堅決,他分明看見,前麵正是一片藍藍的天。

生命之旅

路漫漫其修遠兮

吾將上下而求索

——屈原

生命之旅的艱辛可以使一個人憤激到固執的地步。當我寫完《人生一站》上篇時,我為主人公王西的生之悲愴卻又不改初衷而痛惜。我無法平靜。我決定以我遲鈍的筆,繼續記錄他的生命曆程。

我曾問他今後的路怎麼走時,他回答我的還是“教書”。這使筆者驚愕不已:漠漠塵世,生路幾何,他卻偏要死守一隅,這不能不說是造化的悲哀。

他向回走,踏向漫長的歸途。

星漢燦爛,深藍色天空高而博大。王西邁開雙腳踩著堅硬的柏油路向前走,澎湃的血液於血管汩汩流淌。宇宙浩渺,星體無數,而地球不過是宇宙中的一星塵埃,但她奇跡般孕育了生命。她是太陽係中唯一的生命之星,她一定十分孤獨。地球的孤寂,使暗夜中的王西充滿了憂思,他好像覺得這個星球上隻有他一個人了。

王西曾唱過一首歌,那是上小學時師爺教的。記憶中的歌詞已支離破碎,但有一句至今記憶猶新:緊緊腰帶又是100裏。這是歌頌毛澤東和他的紅軍士兵的。師爺唱到這句時很威武,宛如走在長征路上的老兵。王西模仿師爺唱,唱得氣吞萬裏如流星劃過、似林中響箭躍躍欲試。師爺拍拍他的小腦殼微笑。從那時起,王西萌發了參軍的欲望。地球的紅飄帶迷一般地攫住了他。可是欲望破滅。他不配為紅軍的複製。公社武裝部長□斜著嘲弄的眼睛說:“你能行嗎?你不行!”

“我體檢合格,部長。”

“說不行就是不行。”

“為啥?”

“問你老子去。”

武裝部長的話讓他困惑了。“我日你先人!”王西在心裏罵了一句,“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保家衛國,這與父親有什麼關係?”

有關係。王西的父親曾任過掛名的敵保長,那是吃“空缺”,僅3個月,就被以“不稱職”謫貶了。父親怎樣被“中保”,連他也感到莫名其妙。那時,父親20來歲,因為家中有王西的伯父支撐,家境不錯,父親才得以讀完初中。初中畢業後,王西的爺、奶相繼下世,父親料理了喪事後,曾多方奔走,期望謀得教書職業,傳道授業,清靜度日,然而奔波無望,就隻得賦閑在家了。從此他成了村裏唯一的秀才,能書會畫,尤其擅長書法——寫一手漂亮的正楷。父親為人謙和,所以一到年關,遠鄉近鄰的人就拎了年賀:燒酒、紙煙、米糕、圓饃,來請父親寫對聯。父親握了筆寫,是那麼專心,那麼仔細,那麼學究氣息。簡直不是寫字也未必研墨而是在書寫心底的虔誠!王西佩服父親的韌性:做腳夫拉煤,從S鎮往返百裏不歇;寫對聯可以坐下去一天一晌不起來,筆在父親的手中走韻,筆鋒過處是一種鋼性,筆端之間分明在注釋,破譯父老鄉親甜美的祈願和對世事的萬般遺憾。朱紅楹聯於目下熠熠生輝,幻化出綺麗的光芒,父老鄉親看著父親寫字,為同族同宗終於出了一位先生而欣喜!他們不無景慕和感歎。他們說父親的父親把香燒到了廟門。他們還說父親是一代至聖孔夫子的門徒,天上掉下了文曲星……父親隻不停地寫,寫鄉親們的悲愁與歡樂。

冰炭般的社會使父親每每憂鬱而沉默,他不會熱血沸騰投筆從戎。他隻能為父老鄉親以筆代勞:寫對聯擬祭文抄帖子定契約……文化落後,人才奇缺,他隻能這樣。然而,他卻沒頭沒腦地被選為保長。保長,多麼灰色的字眼,國民黨機關也看“文憑”,可那是什麼“文憑”——一位初中生啊!王西的父親就是這樣被暗中覬覦而易如反掌渾渾噩噩地當了保長。僅3個月。一位20歲的保長!是喜是憂,父親根本不知道。他知道“樂而好施,積善行德”。這是私塾的一位老先生書贈父親的古訓。王西向前走,腳步聲於曠野裏震響,發出陰森的回聲。他感到隨時將出現一種猝不及防的脅迫。他不能打住。他在笨拙地爬涉。

“部長,我問過父親,他曆史清楚。”王西又一次苦苦哀求。

“曆史清楚不等於沒有汙點!”肥胖的公社武裝部長發出令人難以忍受的叫聲,嗓門尖細,像討厭的女高音那麼刺耳。

從此以後,王西,以及他的兄弟姐妹,全被入“另冊”:推薦上學、招工、當兵,壓根兒沒有他們的份。甚至連當民辦教師也被公社某主任的小姨子擠掉。那個公社主任讓王西厭惡,他和婦聯主任偷情,被他老婆發現,主任猶如失魂落魄的狗,鑽到床底下不敢出來,當他老婆揮起擀杖問他出來不出來時,他竟說:“大丈夫說話算話,說不出來就不出來!”王西瞧不起這種家夥,瞧不起這種畸形社會製造出來的曇花一現的怪物,然而使王西惶惑的是:就是這樣一位主任,拍他馬屁的人是如此之多。武裝部長就是其中之一。蠅營狗苟,簡直是人性的蛻化!

“寧折不彎。”師爺說:“咱們就招的這禍。直性子人吃不開啊!”

王西一路想著,怦然心動,不由自主地笑了。笑聲撕碎夜幔,遊蕩在冥然深邃的天空。

“給你3天假,快去快回。”王西又想起了師爺。他後悔不該在丁字路口等車,白白耗去一個白晝,真格得不償失!如果早晨上完課就騎車往回顛,恐怕天不黑就到了家,之後料理一下家務就可以按時歸校;不致讓學生的課耽誤,讓師爺焦慮。可是他仍然走在了S鎮通往家中的路上。他想起了“紅豆”,從中取出1支,擦燃火柴點著抽起來。煙很香,在夜色裏明滅可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