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俊發
人生一站
丁字路口這個鬼地方,王西是這裏的站客,他有超人的腿上功夫,站他娘的一個太陽地毫不含糊。他被調到百裏以外的S鎮中學教書。教導主任是個小個子,是他的班主任——15年前的師爺。15年後一見麵就對他摔出一句:“怎麼搞的!”他望著師爺想哭想笑想發泄積鬱了15年的悲苦。是的,15年一個代理教師代時嘴上無毛臉上無愁拿35元一蹦三尺高;代得有了老婆生了兒子念了書他卻給兒子掏不出學費,老婆於是罵他吃老35,老婆哭了兒子喊著媽媽。他照常去上課。15年練出一身好腿腳。積15年講台生涯構築一部關於35元泣切悲壯的鴻篇巨著則綽綽有餘。然而,此時此刻麵對班主任師爺,王西卻說不出一句話。教導主任老了,再也不是15年前的師爺了。15年前教導主任當他的班主任時也掙35元,可他為啥就不知道苦?他把黃燦燦的玉米餅掰碎了往嘴裏丟,下咽時喉結嚅動得格外歡勢,王西看得真真切切,在一旁偷笑。15年了,王西無法忘記這一幕。不容易啊,師爺!
“怎麼搞的!”王西恍惚地感到血往頭上湧,眼眶裏驟然貯滿淚水。教導主任凝視窗外,清臒的臉上布滿皺紋,一動不動地站著。
“好,上課吧!”教導主任還能說什麼呢?作為師爺這便是對學生的最大安慰。
“侯老師,新來的,也是我的學生,把他安頓一下。”師爺對老侯說。教導員老侯把綠色的教本擲給他,領著他向上走。台階一級一級,被孩子們的腳啃齧變形,棱角不再分明。王西被拋在老侯的腳下。這個老教導員讓王西不好受!王西攢足勁去追趕,終於在台階頂端與他平行。老教導員70歲了,核桃似的臉綻了一下,操著河南口音說:“怎麼樣,不習慣?會習慣的。”15孔窯結結實實紮在山根下,門打開了,老教導員說:“住這一孔,很寬敞,就是墒太大。”王西琢磨著,心裏罵句老家夥。上課,吃飯,打水,無不經過台階。他一級一級地認真數過,共350級。很有趣,是他工資的十倍,他嗤地笑出了聲。太他娘的幽靜了,學校居然有這麼一塊靜土。可是,他害怕老天變臉,因為他不能沒有一個太陽——被子要晾,不然就等於睡在冰窖裏。“墒太大。”這個老河南蛋真會講話!
丁字路口不是人站的地方,亂得不能再亂,王西挪到圓形的崗樓下,看著汽車司機交過橋費。
“捎個腳。”他看準一個後問道。“捎不上。”司機帶上車門撂出來一句。汽車哼哼唧唧地啟動了。這是一輛屁股上帶兒子的老“解放”,走起路來不慌不忙,悠悠地打“丁”字的一橫上消失了。汽車又過去了,風動塵揚,王西成了灰臉灰腦的人。他曾經聽人說,S鎮的婆娘肚子上有黑洗不掉,都是因為嫁了個鑽黑窟窿的男人。誰說的王西記不清了。他把脖子伸到崗樓裏,卻是一位姑娘收費。姑娘鼻梁上那顆青春痣懈怠怠的很不豐潤,他才斷定姑娘不是姑娘了,可姑娘的肚子上是否有黑卻讓他困惑了。困惑就困惑吧,胡思亂想什麼?他倏然感到無限的淒楚。如果他也去鑽黑窟窿,如果他也能高傲地坐在司機麵前履行公務,他將不至於為35元所困擾。因此,他為S鎮的女人肚皮上有黑而羨慕非常。
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又遠離家鄉,每月35元的工資。這就是王西的處境。師爺體恤他,設計功課表時,特意將星期六兩節課排在早晨。這使他感激不盡。妻子體弱多病,既要長年累月地操持家務,又要照顧兩個孩子讀書,靠他35元過活,這簡直不可想象!學校——家裏,家裏——學校,他在兩地的穿插中尋找生存空間。他在苟延殘喘地過日子。星期六早晨上完課,向丁字路口一站,占卜回家的命運:順利了,摸黑進家;倒黴了,打道回府。崗樓修得像亭台,置於丁字路口,王西每次到這裏都感到恐懼不安。行人來來往往,誰也不知道他們從那裏來到那裏去。太陽眼看墜落,王西感到心急如焚,他再也忍不住了,對著崗樓裏收費的姑娘笑著說:“請你給我擋個車。”姑娘瞥他一眼不言聲。王西尬尷得過後心中猛地升騰起一股無名之火,對著窗口狠狠地扔了一句:“驢日的。”
姑娘喊:“流氓,流氓……”聲音顫顫的從他身後飄來。王西舒服極了,站在崗樓的一側望著西天:山脈浸入紅紅的霞光之中,血色染透了半邊天,夜的嬰兒正在分娩。他想起了自己的兒子。兒子降生時,他依舊是代理教師,依舊拿35元。醫院裏那位老邁的助產士十分可怕,對著他狠罵了一通:“你是什麼男人,有良心沒有?你以為生孩子容易像母雞下蛋?你個沒心沒肺的家夥!”王西任那位醫生數落,隻會咧著嘴無可奈何地笑……正是因為妻子營養不濟,加上不能及時去醫院作胎位檢查,致使身體衰弱不堪,到懷胎的第7個月,孩子便死於母腹之中。然而造成這個後果仍是源於“拮據”。
拉煤車漸漸地稀疏了,風很猛,把細碎的煤屑揚到空中,他的咽喉鼻孔難受得發毛,他努力捏住鼻子捏出兩條蠕蠕的“蟲子”。然而,王西心不死,他也曾碰上過好心的司機,那的確是難得的機會。他挨著好心的司機坐下後,真不知道如何是好,隻有急忙點上一支煙遞給司機後,心裏才得以寬慰。可是有幾次他竟沒有勇氣取煙。他抽的煙太損人,六毛錢一盒的“延安”,這種煙無論如何是拿不出來的。他隻好臉上掛著笑謹謹慎慎地讓汽車載著他跑。他知道,如果遞上這種煙,弄不好還真會讓司機趕下車,而讓他呆在半道上的處境怕是世界上最壞的時候,他領教過。所以隻有裝成笑笑的樣子不敢動一動。以後再去丁字路口擋車,王西無論如何都要忍痛買上一盒好煙,起碼也得過濾嘴的。可是,今天他橫豎不能回去,盡管他預先準備了一盒“紅豆”,盡管他感到無比地振奮。
“給你3天時間,把家裏好好安頓一下。”師爺真好,準了王西3天假。是的,他與他有著類似的經曆。15年前師爺給王西當班主任時王西才上五年級。師爺同樣遠離老婆孩子,在外地一所中學——王西的家鄉一蹲就是五年。那時的交通很不方便,師爺一學期也不見回家,他是怎麼過來的,王西不得而知,難道他就不想老婆孩子?他何曾不想。可是,他無能為力!王西記得清清楚楚,一天中午師爺正在給他上課,忽然有人告訴師爺說他父親病危,等師爺騎了車子趕回家時,父親已經溘然長逝。父親死時不斷喊他的名字。父親死不瞑目。師爺輕輕抹去父親睜著的雙眼,收斂父親的遺骨後又回到了學校。師爺的老婆於是哭了,哭得十分傷心,不斷地抱怨自己的丈夫沒有良心不管父親撇下老婆也不心疼孩子。麵對著他的妻子師爺默默不語。陰差陽錯,如今,王西又扮演起了師爺的角色,不期而然地來到師爺的家鄉——師爺所在的中學與師爺一起當“孩子王”了。兩個人的遭遇何其相似!
“怎麼搞的!”師爺一見麵摔給王西的這四個字包蘊著沉重的人生哲學。王西佩服他的班主任師爺,佩服師爺5年10學期呆在他的家鄉教書隻回了5次家還騎著單車。王西做不到。35元啊!那時的35元還真管用,師爺的日子還過得去,王西因而羨慕師爺。“王西,你的理想是什麼?”師爺在課堂上問他。
王西幾乎是不假思索地答道:“做一名人民教師。”班主任師爺撫摸著他的頭笑。畢業後,王西真的做了教師,先是民辦,那是在小學。繼而調進中學,從此成了35元的代理教師。
“35元管屁用,還不如回家賣醪糟。”誰說的他也忘記了。然而王西不會去賣醪糟。他沒出息。
夜幕四合,王西感到口幹舌燥,四肢發軟。雖然肚子裏空空蕩蕩卻不想吃東西。剛剛發的35元工資貼身裝著,他不敢去動用——吃一碗炒麵,搭5塊錢的班車他都不敢。化肥要買,孩子要上學,還要給妻子抓藥,全靠35元支付。此刻,他所需要的是耐心和毅力……
王西有的是耐心和毅力。高中畢業,硬是啃完了大專課程,由帶小學課到帶初中課繼而帶高中課,真是連戰連捷。班主任師爺對他愈加器重,使他受寵若驚。然而老吃35,師爺無能為力。當知識的砝碼一旦被輕棄,價值的天平也隨之傾斜。
“快去快回。”他理解師爺作為教導主任的苦衷。是的,語文老師奇缺,奇缺到成了稀有動物,一隻地地道道35元高級稀有動物。記得帶高三課的韋老師得了病住院治療,語文課無人帶,急得學校領導猶如熱鍋上的螞蟻。師爺跑到教育局要人,回答是“沒有”。雇,到外地去雇!出高薪雇——有錢能使鬼推磨。可是,兩綹白眉!你猜人家怎麼說?“甭說300元,600塊也用花轎抬不去。”真他娘“牛”了!也難怪,人家住在城市裏,老婆孩子熱熱愛愛,會千裏迢迢來你這裏?師爺嗆得無話可說,回來幾天吃不下飯。無奈,親自登台上課。50多歲了,王西真怕累垮了師爺,硬是把課本從他手裏奪過來自己上。當今的大學生真他娘的“倒向”性,都去上理科,文科也抓政治、史地一類,沒負擔,備課上課不費力,所以談“語”色變。有的更妙,飛,跳槽了。年複一年,青黃不接,弄得語文老師筋疲力盡,“35”的老代也吃香了!因此王西博得了稀有的豔羨。韋老師不要命。韋老師也是“稀有動物”。然而韋老師得了一種奇特的病——精神紊亂。病來時手舞足蹈,還在講台上翻筋鬥。韋老師應該這樣。他送走了15屆高三畢業生,他成了省級教學能手,他需要住院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