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場上很靜,一時沒人發言。
婦女窩裏偶爾爆發出一點笑聲,但很快又安靜下來。
宋思溫抽著煙,目光掃視著人群。
宋書記:“咋球弄的,開會前像一窩蜂,開會了,大炮稀鬆!”
爆發出一陣笑聲。
宋書記:“有意見就趁早說,不要等最後決定了,又亂蜂蜇頭!誰說?”他來回看了看人群,“沒人說?那咱就簡單一點,同意,還是不同意?”
人群背後的黑狗猛不丁喊了一聲:“同意!”趕快蹲下去。
引起一陣哄笑聲。
宋書記:“好,那是誰?站起來說!”
幾個小夥子把黑狗從後邊拽了出來。
黑狗:“不是我,我沒喊!”
小夥子們揪住他不放:“明明是你,喊了一聲就往人後鑽,為啥不承認?”
黑狗愣頭愣腦地:“我沒喊!沒喊就是沒喊!”
小夥子們指著他笑罵:“死狗不認賬!”
宋書記:“都給我靜下!這是大事,不準鬧著玩!”
大家又安靜下來。
幹瘦老頭:“你們幹部是啥意見,能不能先給大家說說?”
宋書記:“大魁,你是不是先說一下?”
大魁:“行。”
宋書記對大家:“那就讓村委會副主任大魁先給大家說說!”
大魁站起來:“村幹部隻是互相交換了一下意見,想讓征,但還沒有最後決定。我先談談個人的意見。大家知道,這幾年的光景是比過去好過了,可是和周圍其他村對比,我們仍然很窮;縣東、縣南不少村人均年收入已經過千,我們呢?不到400,比北關村還低幾十塊!這麼大的村,除了種莊稼,就一個磚瓦場,大小幹部的工資,民辦教師的補助,各家各戶的提留款,啥都指靠這一個磚瓦場,這樣下去無論如何是不行的。我認為,這次征地對我們是一個機會,我們可以利用這筆錢辦很多事情,村裏辦,各家也辦,用不了兩三年就可以趕上去的。所以,我同意這次征地。”
宋思溫一直注視著大魁發言。現在他終於明白了,女婿根本沒把他的告誡當一回事,這使他非常惱怒。他在地上慢慢地磕了煙灰,又習慣性地用嘴透了透煙嘴,站了起來。
宋思溫:“本來輪不到我說話,我也不想說啥,人過六十不問餘事,我70歲了,已經是棺材瓤子了,還管這些閑事幹啥?可是征地這麼個大事,不說幾句心裏慌得不行,怕得不行。我事先給我大魁說過,地不能讓征,人家根本聽不進去。不聽了罷,女婿畢竟是女婿,咱管不了。可是我宋思溫的兒孫後代還要在這村裏過日子,我不能眼看著到兒孫手裏沒地種,在青石板上去過日子!不能說看見旁人比自己日子過得強,就賣地;啥時候都有比自己強的,咱就一個勁賣地,地賣完了再賣啥?我就是這意見,你們幹部看著辦吧!”
大魁尊重而又溫和地:“爸,征地和賣地不是一回事。”
宋思溫:“咋不是一回事?”
大魁:“《憲法》規定,土地所有權屬於國家,農民隻有使用權,國家要征用,就必須服從。隻不過這次征地有兩個方案,所以才征求咱們的意見,如果咱們不同意,人家就會征用北關村的,北關村的人早在那兒等著呢!”
宋思溫:“等就讓征他們的去,咱們何必去爭?大魁,不是我說你,你不能為了和丙南那邊比個高低,就拿村上的70畝地去下這個賭注!”
大魁有點生氣了:“爸,你咋能這麼說話?好像我同意征地就是存心讓全村人遭殃似的!”
宋思溫也上了氣:“你不存心,可最後的結果就是遭殃!到那時候,你就是挨家挨戶去磕頭也沒人能饒你!”
大魁:“我寧可挨家挨戶去磕頭,也不願意就這麼半死不活地往前過日子!我們這村,窮就窮在老規矩太多,衝不破舊框框,除了土地,除了種莊稼,啥也不懂,啥也不會!老一輩人安於有一碗飯吃……”
宋思溫被大魁這種從未有過的大不敬態度徹底激怒了,他霍地站起來,打斷他的話:“旁人啥都不懂,你懂,你懂啥?你就懂得賣地!這叫啥本事?甭說現在,就是舊社會,隻要餓不死,誰也不會輕易走這一步!隻有敗家子才知道賣地!地是啥?地是刮金板,隻要有地,就會有糧食,就會有錢,啥時候都不會窮死、餓死,沒了地,你就是錢再多,也有花完的那一天。到那時候,你就是吃100服後悔藥也沒用!你開了個磚瓦窯,掙了幾個錢,就看不起種莊稼啦?就想賣地?把先人留下的江山賣光了,讓全村人喝西北風不成?”
大魁不服氣,還要說,宋書記和幾個村幹部竭力勸阻他:“唉呀,算啦,這是村民大會,咋能弄成你們翁婿間的吵架會?還是讓一讓吧。”
大魁眼睛發潮了,他顫抖著聲音說:“我不吵了,不吵了,但我得把話說完!”
他站起來,盡可能地控製住自己的情緒:“剛才,我的有些話說得不太合適,希望老人能原諒。不過我還想再說幾句,我得把我的一些真實想法給大家說清楚。我同意征地,絕不是說不要土地,不要種莊稼。農民就得種地,可這地得看怎麼個種法。前年我到南方跑了一趟,人家那裏人均不到半畝地,可糧食並不比咱少打,幾乎全是噸田,關鍵是投資得起。哪一家沒有幾萬、十幾萬,甚至幾十萬、上百萬的存款,錢從哪裏來?靠辦企業、辦工廠。人家不是一個村辦多少企業,而是家家都辦,你從村裏往過走,幾乎家家都有機器響。咱們呢?人均近4畝地,畝產多少?要水沒水,要化肥沒化肥,都啥年代了,還用人力拉犁,從十幾歲的學生娃到幾十歲的老人,像牛一樣在地裏拉耬種麥子,誰能看得下去?老一輩人安於一碗飯吃,難道讓子孫後代也永遠隻滿足於不餓死就成嗎?人家能把日子過成那樣,咱們為啥就不能?”
人們被他這番話說動了,都靜靜地望著他。
冷翠也站在人群後邊聽著,看著他。
大魁接著說下去:“70畝地是不少,可從全村的總地畝算,還不到七分之一。如果我們把地征出去,就能得到一大筆錢,然後用這筆錢加緊辦要辦的事。我算了一下,可以將三分之一的錢分給各家戶,讓各家根據自己的情況辦些實事,比如開果園,買小四輪或其他農業機械;將三分之二的錢留給村上,辦兩個小廠:一個食品加工廠,可安排勞力50多人,年收入10到20萬;再辦一個果品加工廠,安排40多個勞力,年收入近10萬元。等資金積累得差不多了,再辦更大的廠,用不了幾年,我們就可以從傳統的農業經濟中擺脫出來,進入現代農業經濟的規模。到那時,我們的莊稼不但會種得更好,日子也會過得更好!”
全場鼓起掌來。
馮大坑發言了:“大魁,你說得好像比唱得還好聽。辦工廠就都能賺錢?要是賠了哩?”
大魁:“用我磚場的20萬元資產來補!”
馮大坑:“要是賺了呢?是不是所有的錢都由你支配了?”
大魁:“要是真能那樣,我馬上回村裏當個普通村民,我保證,連一個螺絲釘也不往自己家裏拿!”
全場響起更加熱烈的掌聲。
誌孝在鼓掌。
冷翠在鼓掌。
幹瘦老頭和福胖老頭也在鼓掌。
宋思溫在眾人的掌聲中氣衝衝地站起來,走進自己的家門。
……
第十四集
醫院病房
黑狗躺在床上,美蓮坐在床前,冷翠在一旁站著。
黑狗鼻孔裏插著氧氣管,胳膊上打著吊針。
醫生靜靜地觀察了一會兒,對美蓮:“不要緊,一會兒就會醒過來的。”離去。
黑狗漸漸蘇醒過來。
他慢慢地睜開眼睛,望著眼前的美蓮和冷翠,回想著前頭發生過的事情,像做了一場噩夢。
黑狗望著美蓮:“美蓮嫂,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呀……”
美蓮:“別這麼說了,隻要保住人就好。”
黑狗淚汪汪地:“我不是人,我是狗,狗都不如……”他像做了錯事的小孩一樣哭了起來,那淒厲的哭腔一聲接著一聲,聽上去有點可笑,但又不失為悲壯。
冷翠:“到底咋回事?”
美蓮:“你怎麼倒栽在水缸裏的?”
黑狗哭得長聲短氣,半天說不成話,好不容易才緩過氣來,便大聲哭喊著:“二槐!你這條惡狼,哪天抓住你,我非活活打死你不可!”
美蓮和冷翠互望了一眼,明白了一切。
丙南舊家
美蓮坐在椅子上,臉色蒼白,雙目無光,整個精神好像崩潰了一樣。
冷翠在屋子裏來回踱步。
冷翠:“你說,二槐為什麼要對黑狗下這樣的毒手?他們倆不是一直串通一氣坑害我哥的麼?”
美蓮癡呆呆地坐在那兒,一句話不說。
冷翠:“黑狗說,二槐是借他看案板上的斷指,把他推進水缸裏的,那斷指會是誰的呢?”
美蓮仍不說話,但眼淚卻流了下來。
冷翠望著美蓮:“看樣子,可能是我哥的。他為什麼要這樣呢?”
美蓮淚汪汪地:“都怪我,都怪我,是我害了他呀……”她趴在桌上哭了起來,哭得是那樣傷心。
冷翠:“這怎麼能怪你?是他自己不爭氣,又賭博,又吸毒,說不定還在外頭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呢!是他對不起你!”
美蓮哭得更傷心了。
宋村窯場冷翠居室
室內隻有大魁和冷翠兩個人,看樣子,他們已經談了很長時間了。
大魁低下頭,慢慢地抽著煙。
冷翠坐床沿上,眼睛盯著自己兩隻並攏在一起的腳。她的兩隻腳在輕輕地互相磨蹭著。
冷翠:“……過去我們兄妹倆在一起還是挺好的,雖然有時也有點小吵小鬧,但都很坦誠,互相並不存什麼壞心眼。不知咋搞的,他後來變得越來越貪婪、自私,自私到叫人不能容忍的地步!尤其是母親去世後他的那些所作所為,簡直叫人沒法理解。可是現在,看見他弄成這種局麵,從前那些怨恨好像一下子全沒了。你說這是怎麼回事?”
大魁仍然隻抽煙,不說話。
冷翠:“這些年來,你們倆一直唱對台戲,現在他倒黴了,你是不是心裏有點高興?”
大魁望著冷翠,笑了笑:“看來,你把我看得比你低。”
冷翠:“我可沒有這個意思啊!”
大魁:“怎麼不是這個意思?過去,你哥和你過不去,也和我過不去,現在他倒黴了,你難受,我高興,我這人不是很壞嗎?”
冷翠:“我想,你也應該難受,和我一樣難受。”
大魁:“不一樣。”
冷翠不解地望著大魁。
大魁:“說實話,這些年來,他對我一直是一種威脅,不知多少次,我心裏盼望著他能遇到麻煩,我既不難受,也不高興,而是慶幸。”
冷翠:“慶幸?這不跟高興一樣嘛!”
大魁:“不一樣。”
冷翠:“怎麼不一樣?”
大魁:“因為不是幸災樂禍你哥,而是慶幸我自己,慶幸我自己對人世的一些想法看法比你丙南哥有道理。這事,我們倆在西安旅館裏爭論過一回,當時誰也沒說服誰。我認為人活在世上不能光為自己,還應該為別人,為社會做些有益的事,你哥說我這是領袖欲,是變相的為自己。他認為,人活著就應該為自己,自己掙錢自己花,想怎麼花就怎麼花,對於為別人、為社會,那是一種捎帶事,用不著自己去多想。他恐怕就是吃了這種主導思想的虧。”
冷翠:“我也覺著好像就是這樣,但總想不明白怎麼就會弄得這麼慘?”
大魁:“其實仔細想想,就不難明白。說誰一點不為自己恐怕是假話,但為自己總得有個限度,超過了限度,就會自己給自己種下禍根。他不加節製地貪圖私利和享受,而這種心理膨脹之後,又用一種變態的心理去打擊別人、報複別人,結果就釀成了別人對他的反報複。二槐就是被他逼到忍無可忍的地步後,利用他的致命弱點對他進行喪心病狂的反報複的。”
冷翠靜靜地聽著大魁的這一番論說。她沒有想到,大魁竟然能說出這樣一番聽上去非常明白,細想起來卻非常深刻的道理。
大魁抽了兩口煙,又非常感慨地接著說:“世上有些道理,不碰釘子是怎麼也想不明白的,等到碰了釘子又晚了。我沒有碰大釘子,但多少想明白了這麼點,所以我感到慶幸。”
冷翠的心被大魁這些話深深地打動了。姑娘在這種時候表達心情的方式往往是沉默。
大魁:“最近這段時間你回去勤點,多照料一下你哥嫂那邊。你丙南哥有了消息,趕快告訴我,我會盡力幫他的。大話用不著多說,親戚的情分我還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