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翠深情地望了大魁一眼,點了點頭。
……
第十六集
……
西安長途汽車站
誌忠和春芳引著麗麗往即將開發的長途公共汽車上擠。
宋思溫家室內
宋思溫已經累倒在土炕上。
炕沿上,擺滿了他一生積攢下來的貨幣,有麻錢、銅板、銀元、舊式鈔票和成紮成紮的人民幣。
一家人全看傻了眼。
宋思溫吃力而又平靜地:“這是我一輩子攢下的。早些年,我給自己立了一條規矩:凡放進去的錢,不到餓死那一步,決不往出拿。我不是守財奴,我隻是為了向兒孫們證明,我有本事養活這個家;隻要我活一天,隻要日子能過前去,我連想也不想這些錢,隻當把它埋在地裏,化成了灰。我一輩子說一不二……”
兒女們萬沒想到,他們的父親是這樣剛強而富有責任心,都感動得哭了起來……
宋思溫:“本來隻想把話留給你舅,由你舅將來按我的意思作出安排。現在不了,趁我和你媽、你舅都在,就安排了吧。”
周圍一片抽泣聲。誌孝、美蓮、愛蓮、誌民、絨仙一個接一個全跪倒在老人麵前。
宋思溫對張福堂:“哥,這些錢原本應該留給娃們的,如今他們日子都能過前去了,也不稀罕這點錢,我想把它留給村上,你看咋樣?”
張福堂含著淚水:“我看能行,好著哩。”
宋思溫:“大魁,這些……有用的錢,就留給村上,你看著派個用場吧,也算是我的一點心……”
大魁也跪下去:“爸,我代表全村人,收下你這些錢……”
滿屋裏哭聲大起。
思溫老漢好像取掉了最後一塊心病,眼裏漸漸洋溢出舒展、坦蕩而又憂傷的神情。
他望著小屋,望著兒女們,開始漸漸地合上他那明亮了一生的眼睛。
鄉路
漫天飛舞著鵝毛大雪。
誌忠提著一網籃酒、糕點之類和春芳、麗麗相跟著,急匆匆地往回趕路。
雪霧中,影影綽綽可以看見宋村的輪廓。
誌忠飛快行進的腳步。
春芳、麗麗有點跟不上趟,被他扔在後麵。
誌忠的腳步忽然站住不動了。
誌忠凝神定睛朝村頭眺望。
村頭,很多人聚集在他家門口。
誌忠連走帶跑地往村頭趕去。
宋思溫家
大魁正在院子裏張羅著搭席棚。
滿院子都是幫忙的人。
誌忠跑到大門口,愣住了。
大魁對他:“趕快進去吧,再晚一步就見不上麵了!”
誌忠一聽,眼淚嘩地流了下來,剛跑了兩步,就被腳下什麼東西絆了一跤,爬起來剛要跑,又被地上的雪滑倒了,酒瓶子摔得粉碎,酒流一雪地。
他扔下手裏提著的網籃和旅行包,連撲帶爬地跑進了父親那間小屋。
室內
屋內站滿了人,炕牆上亮著一盞油燈。
美蓮媽坐在炕頭,正埋頭擦淚;誌孝、誌民、愛蓮、絨仙圍在炕邊抽泣;美蓮趴在父親胸前,抓著父親的手,已經哭成了淚人兒。
誌忠撲進來,爬在炕楞上,接連喊著:“爸!爸!爸……”
宋思溫已經處於昏迷狀態,他枕著那個浸透了他幾十年腦油和汗汁的柏木枕頭,安詳地躺在那裏,雖然是滿麵紅光,但那翕動的嘴唇裏,已是進氣少出氣多了。
誌忠望著父親那瘦削的麵容,雙目癡愣愣的,呆滯住了。
忽然,他從懷裏掏出丙南送還的那1萬元鈔票,嘶著嗓子發瘋地喊:“醫生在哪裏,快叫醫生來,把世上最好的針藥拿來,給我爸打上一針,叫我爸答應我一聲……”
屋子裏隻有哭泣聲。
張福堂:“好娃哩,這陣子,1萬塊錢的針藥也不頂用了!”
誌忠從炕楞上溜下去,跪在灶沿前,大聲痛哭起來:“爸!阿爸!爸吔,唉嘿嘿嘿……”
他的哭聲如響雷一般,將屋木梁椽縫裏的煙灰塵土都震落了下來。
宋思溫彌留之際的幻覺:
他在目光矇矓中望著周圍,兒女們一個個模糊地呈現在他的眼前;
他感到誌忠不在麵前,他想說什麼,但說不出來;
他想抬起頭向門外張望,怎麼掙紮也抬不起頭來。
他什麼也看不見了,什麼也聽不見了,隻覺得身體在不斷地下沉……
畫麵變得昏暗起來,最後變成一片墨黑。
刮起了大風,呼呼響著。
屏幕上漸漸出現亮光,先是灰蒙蒙的,繼而是藍湛湛的,綠瑩瑩的,黃澄澄的,最後變成了紅彤彤的……
元宵之夜
前場紅彤彤的鏡頭裏,呈現出一個又一個火紅的燈籠;
漸漸地響起了村童們的歌謠聲:
燈籠大,燈籠紅,
照得月亮明又明;
他也明,我也明,
唱著歌兒來送行;
你碰我,我碰你,
碰得月亮火樣紅!
……
在清脆悅耳的童謠聲中,那些燈籠互相碰撞起來;一個又一個燈籠燃燒起來,越燒越旺,形成了一片火海……
宋家大院
從前場燃燒著的燈籠的火光裏,化出一個巨大的棺材頭。
一幔黑色的屍轎布放下來,遮住了棺材頭。
棺材前麵,誌孝、誌忠、誌民兄弟三人麵對大魁手裏捧著的紙盆正在互相推讓。按照農村傳統,頂紙盆人是家庭財產的主要繼承人,所以兄弟三人都不願擔任這個角色。他們爭搶著要抬棺材,把紙盆讓給其中的一個人。誌孝說誌忠常年不在家,父親去世時也沒能說上一句話,應該讓他去頂;誌忠說誌孝是老大,理應他頂;誌孝又讓誌民頂,說他一直和老人一起過著;誌民說他們倆誰都行,怎麼也輪不到他。兄弟三人都淚汪汪地搶著抱前邊的兩個抬杠,互不相讓,情景催人淚下。
大門外
村民們抬著禾神神樓,敲著鑼鼓等候起靈。
院內
大魁見他們兄弟三人互相推讓,爭執不下,就對站在旁邊的張福堂:“你拿個主意吧。”
張福堂從大魁手裏接過紙盆,大聲說:“你們弟兄三個不要推讓了,今天,當著全村人的麵我打破個老規矩,頂紙盆和繼承家產不相幹,就是給老人盡個孝心,你們誰來頂?”
兄弟三人都又放下抬杠,跑過來搶著頂紙盆,又互相爭搶不讓。誌孝說他是老大,自然應該他頂;誌忠說他平日給老人盡孝不夠,一定要他頂;誌民說他們倆早分出去了,他一直和老人一起過著,必須由他來頂。三個人說得紅脖子漲臉,淚水洗麵,幾乎要打起來。
張福堂放大嗓門壓住他們的爭吵聲:“你們誰也不要爭,聽我說!”
三個人停下來。
張福堂把紙盆交給誌孝,又將誌忠、誌民拉得站在誌孝兩邊,然後走到棺材前叩了一個頭,對躺在棺材裏的宋思溫說:“兄弟,讓三個娃一塊給你摔紙盆吧!我送你上路!”一言未了,淚如雨下。
大魁打起銘幡,喊了聲:“起靈!”
嗩呐樂鼓聲頓起,哭聲大作。
十幾條大漢在鼓樂嗩呐聲中將棺轎抬起。
村頭
大魁打著鮮紅的銘幡走在前麵,12口樂人吹著送靈曲牌跟在後麵,再後麵依次是頂盆者、抬轎者、男孝子、女孝子、紙紮隊、神樓隊和鑼鼓隊,構成了支浩浩蕩蕩的送靈隊伍。
送靈隊伍經過村道
家家門前都攏起了火,以表示對這位亡人的祭奠和告別,然後每家都有人扛起鐵鍁跟在送靈隊伍後麵。
送靈隊伍穿過村道,進發到村西頭城門舊址。那裏早有人攏起一大堆火,有人忙給火堆裏扔了兩塊磚頭。
誌孝兄弟三人放聲大哭著,經過火堆時,三人一起抓住頂在誌孝頭上的紙盆摔碎在火堆裏的磚頭上。
靈棺在密集的抬棺人的腳步中經過火堆。
送靈隊伍出村後,又從村後向東彎去。
送靈隊伍行進在神禾塬上。
東方的太陽正在升起。
天文台高大的鐵塔下,那個宋思溫多次登臨過的土峁附近,有一堆新掘出的黃土,那就是墓地。
送靈隊伍向墓地行進。
墓地前站著一個戴黑色眼鏡的人,等待送靈隊伍走近。
由大魁見墓道前擋著一個人,停了下來。送靈隊伍也跟著停下來。嗩呐鼓樂聲仍在繼續。
由大魁:“你是什麼人,為啥擋住墓道?”
那人向身後打了個手勢,嘩啦啦,從土峁後和地堰下一下竄出上百名北關村村民,一下擁到墓地兩邊。
擋墓人慢慢地摘下了眼鏡。
由大魁認出是馮丙南。向後擺了擺手,嗩呐鼓樂聲停了下來。
雙方對峙著。
寒風的呼嘯聲從天地間掠過。
由大魁:“你來幹什麼?”
馮丙南:“給嶽父送葬。”
由大魁:“那好,請你把路讓開!”
馮丙南:“可以,不過,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由大魁:“什麼條件?”
馮丙南:“我要做下葬的主持人!”
由大魁:“恐怕不合適!”
馮丙南:“為什麼?”
由大魁:“你沒有這個資格!”
馮丙南:“怎麼,難道我不也是女婿?”
由大魁:“你盡了女婿的責任了嗎?”
宋誌孝:“你早幹啥去了,現在來裝人?”
宋誌民:“你算什麼東西!”
宋誌忠:“趕快把路讓開!”
馮丙南:“好,我尊重家屬意見。不過,由大魁,我有話和你說!”
由大魁:“請說。”
馮丙南:“你兼並了我的磚場,我現在要把它贖回來。”
由大魁:“這不成問題。”
馮丙南:“為了對等,我也要兼並你的磚廠?”
由大魁:“磚廠已經改建冷庫了。”
馮丙南:“那就兼並你的冷庫!”
由大魁:“這不合理!”
馮丙南:“很合理!”
由大魁:“辦不到!”
馮丙南:“辦不到也要辦。”
由大魁:“你是來鬧事的吧?”
馮丙南:“你說對了!”
由大魁對宋村的人:“往前走,看誰敢擋!”
宋村的人圍著抬棺的人往墓坑旁走。
馮丙南對北關村的人:“往前走,這回可別讓他們占了上風!”
兩村人頓時在墓坑前擠成一團,宋村人抬著棺材往前走,北關村的人拚命往後擋,兩村人發生了激烈的衝突,扭結得難解難分。
這時,誌孝、誌忠、誌民憤怒地衝上前來,一邊大喊大罵,一邊將北關村的人拚命往後掀。北關村的人自感理虧,紛紛往後退。
宋村的人將棺材抬到墓坑前。
由大魁被卷在激烈衝突的人群中,他大聲呼喊:“下葬……”
鼓樂聲重新響起。
宋村人將墓坑團團圍住,掩護棺材下葬。
馮丙南眼看由大魁占了主動,便大聲朝北關村的人喊:“搶神樓!”
北關村的人群向禾神神樓衝過去。
抬神樓的宋村人拚命往墓坑旁靠攏。
兩村人一邊爭著往墓坑裏填土,一邊爭搶神樓。
墓坑裏的塵土衝天而起。
搶神樓的人群互相廝打在一起。
大魁衝向神樓。
丙南衝向神樓。
兩村人在塵土飛揚的墓坑前互相爭搶神樓,喊鬧聲直衝雲霄。
在互相搶奪過程中,神樓的抬杠被抹脫,神樓落入正在填埋著的墓坑中。(升格鏡頭)
紛紛落入墓坑的塵土。
決堤後奔瀉無遺般的喊聲。
遮天蔽日飛揚著的塵土。
一把把鏟土的鐵鍁。
像瀑布流水一樣落入墓坑的黃土發出的沉重的震撼聲。
在這種氣勢雄渾的模糊畫麵上,漸漸地形成一個輪廓清晰的碩大的墳塋。
1992年春夏初稿於秋林
1992年11月至1993年2月稿於墨蒼
1993年春改定於葉園
作者簡介:
王寶成,當代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祖籍陝西蒲城。1944年出生於黃陵縣腰坪鄉蘆峪村一個貧寒農家。1969年畢業於蘭州大學中文係。曾在西安電影製片廠文學部工作。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海中金》《人韻》,長篇小說“三部曲”;創作的電影電視劇本有《神禾塬》《莊稼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