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香桃跟我說話時,眼睛先是盯著我的眼睛,抵不住我的目光的灼熱了,便垂了眼簾,我估計她的目光一定落到了我的腳上。郗香桃看我的腳的時候,臉盤微微往下傾斜,額頭,鼻尖,下頦,連成線指向一個深淵。她的下頦像一個陡峭的懸崖,我暈乎乎地站在上麵。我覺得我正在往下跳。我對跳下懸崖的結果非常明確,不是粉身碎骨,就是驀地張開翅膀飛起來。我對第二結果充滿渴望而信心不足。我知道我的翅膀不在我身上,我的翅膀緊緊握在郗香桃的手裏。我知道郗香桃也很想給我這樣一雙翅膀,不知道的是她會不會做出這樣一個給我翅膀的決定。我把腳往回收了收,郗香桃的目光果然又回到了我的眼裏。
我說當老師挺好啊,工資不少了,工作也穩定,不像咱剛分配那陣,老師那麼點工資,工資少了人也沒地位,隨便一個什麼廠子的工人都比老師強,那時候工人是老大哥,是領導階級,現在不行了,企業成了不穩定的代名詞,跟壘積木一樣,說不定哪一霎就倒閉,隨時麵臨著停產、改組、被吞並甚至解散的危險,工人成了這種危險的犧牲品,進機關行政單位得考公務員,公務員是那麼好考的,筆試,麵試,筆試還不要緊,看你有沒有那個本事了,麵試就拿不準了,麵試成績就掌握在那麼幾個評委手裏,評委怎麼打分先不說,評委打了分往上一交還不知怎麼統計麵試成績呢,問題是兩個成績一湊合,麵試成績差不多起著決定作用,當個老師就挺好啊,沒有進企業的危險,也沒有入行政單位的艱難,先幹著再說吧。一口氣信口開河地說了這麼多,我也不知道這些話從哪裏來的,話裏的內容我從來沒有考慮過,也不知道在哪裏聽說的,這些年我的腦子裏除了郗香桃就是統計的那些死人的名字以及連接著這些名字的雞零狗碎,當然統計的那些死人的名字有的也已經或者正在被我忘掉,與這些名字連接的雞零狗碎也隻剩下雞零或者狗碎了,有的雞零狗碎都沒了。
郗香桃定定地看著我,睫毛不規則地眨動著,眨動出些好看的迷離。這些迷離對我來說曾那樣熟悉,那樣神神秘秘地打動我,我的心裏像黑暗中擦然火柴一樣亮起一星燒灼的疼意。我有意識地關閉嘴巴,嘴巴卻不太聽我的,繼續跑出一些不知從哪裏趕來的話。我說,剛參加工作的時候,幾個念師範做了老師的同學對我眼熱得了不得,眼熱我進了政府部門將來前途無量,削尖了頭拚命往裏擠,擠不進來懊喪得了不得,後來見我一直在統計站統計死人,心裏才漸漸平衡了。這些話不是我想對郗香桃說的,但我突然覺得它們離我要對郗香桃說的話有點近了,於是口氣一轉,對我的嘴巴放任了一句。我看著郗香桃眼裏好看的迷離問,哎,當時你分到銀行,咱的一些同學也很眼熱你啊!郗香桃眼裏的迷離蕩漾了一下,把癡迷我的那種好看蕩散了,她說現在銀行也是企業了。我盯著她眼裏還沒有收斂的蕩漾,盼它們盡快消散,繼續凝聚起讓我癡迷的那種好看的迷離,說,哎,後來你怎麼從銀行去了山泉儲蓄所?
郗香桃突然爽朗地笑起來,說還不是因為你啊。因為我?就是啊,為了叫你找不到我,我主動找領導要求的,正好下麵的人都願意上來,我跟人對調了一下,還編了個瞎話,跟我們那個辦公室的人說有個敗家子親戚,賭博把家當都輸了,非得纏著我給他貸款,囑咐辦公室的人,窪峪那邊來電話別理他。我想起郗香桃跟燈泡廠的臨時工結婚那陣我對她近乎瘋狂的糾纏,尷尬地笑了笑,說怪不得我往那裏打電話老碰釘子,接電話的人一聽我是窪峪的就跟吃了槍藥似的,哎,要是別人打電話找你,我不也把別人連累了?郗香桃說她早把新電話對跟她有聯係的人說了,就是沒告訴我。笑著說這麼尷尬的話題,我們都沒有感到尷尬,反而饒有興味。郗香桃說她一想到我找不著她,肯定跟掐了頭的蒼蠅一樣,好幾次都快守不住了,差點打電話告訴我,可又想我若知道了電話,跟別人對調工作的目的就達不到了,以後的日子怎麼過啊,於是咬咬牙,叫我死了再找她的心。我覺得郗香桃用的那個比喻太恰當了,剛找不到郗香桃的那些日子,我真的像掐了頭的蒼蠅一樣,頂著失去頭的疼痛和迷茫,暗無天日地胡碰亂撞。
我的心裏像塞滿了形形色色的果子,因為塞得緊,果子都擠破了,各樣滋味的汁液混融在一起,把我的心情敗壞得亂糟糟的,而我可惡的臉卻對著郗香桃傻嗬嗬地笑了一下。郗香桃也笑。她笑的麵貌看起來也是傻嗬嗬的。那麼好看的臉上漂浮起這樣的笑,叫我看了更不是滋味。我不看郗香桃了。我側棱著頭呆呆地從桌麵上看出一幅地圖來。不像中國地圖,不像山東地圖,不像省城地圖,也不像窪峪鎮統計站站長辦公室牆上的縣地圖。這地圖給我一種怪怪的感覺,看不出山川,河流,湖泊,沙漠,更看不到風吹草低見牛羊的綠綠的草原。這是一幅怎樣的地圖啊,連引領人看到沒著沒落的天空的丁點都沒有。我突然感到這地圖給我的,很像是那種蒼蠅被掐了頭後亂碰亂撞,找不到東西南北的無望的感覺。我不敢看了。我迫不及待地去看郗香桃。郗香桃正對著沙發前的茶幾看。茶幾上什麼也沒有。我怕郗香桃也看出那麼一幅怪怪的地圖來,擾亂她說,哎,你喝不喝水啊。我的聲音幹巴巴的,透出很需要喝點水的質地。郗香桃把目光從茶幾轉移到我的臉上,用她也有點幹巴的聲音製止了我要去端杯子的手。她說,哎,你吃橘子吧?橘子,哪裏有?郗香桃朝桌上的小包指了指,要我把包給她拿過去,說她的包裏還有橘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