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9)(2 / 2)

郗香桃的小包很柔軟,提起來,下麵集中了一個方向往下沉。小包整體上並不沉,像一隻手在我的手上輕輕拽了一下。郗香桃接過小包,放在茶幾上,拉開一道縫,伸進去的手猶豫了一下,從裏麵拿出一個橘子。她笑看著我說,就這一個了,你吃還是我吃?我沒想到她會這樣問。我的回答還是很得體的,我說,你吃吧,我不渴。她把橘子握在手裏摩挲著,像是在做決斷。她的決斷很快出來了,她說這樣吧,咱倆一個人一半,光我吃,你看著也不合適。她沒等我做出表示,自作主張地扒橘子。她扒橘子扒得很認真,把扒下來的皮輕輕摞起來。我聞到了橘子破皮後彌散過來的清香味。她扒橘子時側臉對著我,她側對著我的臉像一張白紙,我曾把心底湧出的文字寫在上麵。她的身上有很多很多的白紙,我曾在這些白紙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從心底湧出的文字。現在,我不知道那些文字都上哪裏去了。一縷頭發輕飄飄地搭在耳朵上,把她的耳孔遮住了,耳孔裏曾裝滿我的聲音,我看不見我的聲音還有沒有在裏麵裝著。

橘子扒好了,像一群光屁股嬰兒圍成圈竊竊私語。郗香桃把圍成圓圈的橘瓣放在扒下的橘子皮上,說,我的任務完成了,你來分吧,別叫你懷疑分給你的少了。我本應推讓一下,可我站起來走了過去。郗香桃挪身讓出一個位置,我屈身坐下了,我們坐在了同一個沙發上。沙發的海綿墊子軟軟的,把我的整個人也變軟了。我們一起看橘皮上圍成圈的光屁股嬰兒,圍成圈的光屁股嬰兒像一盞盞小燈籠,亮亮地照著我們。我在小燈籠的照耀下,看見了我們相親相愛的美好歲月,看見了失去那些美好歲月後無邊的黑暗。我張開雙手撲過去把郗香桃緊緊地抱住了。郗香桃哇地一聲嚎哭把我關閉淚水的所有閘門徹底打開了。我們抱頭大哭的聲音一定是天底下最難聽也最瘮人的聲音。我們起先還幹巴巴的聲音一下子濕漉漉的了。我們隻有哭,我們隻有用哭聲才能澆灌我們內心的皸裂的幹渴。我們哭得天昏地暗,我們哭得耗盡了氣力。當我們從哭聲裏掙紮出來的時候,郗香桃抱著我的頭,將嘴巴堵在我的耳朵上,泣不成聲地說,都怪我,怪我那時太小氣。不怪你,怪我,都怪我。我也抱住她的頭,將嘴巴堵在她的耳朵上,我的話同樣泣不成聲。我們止住哭相互看了看對方,繼續抱頭哭。哭聲是多麼好的東西啊,它把我們想說的一股腦兒衝出來了,它把我們不想說的一股腦兒衝走了,它把橫在我們之間的重重山門徹底打開了。我們在哭聲中分吃了那個光屁股嬰孩圍成的圓圈。我們在哭聲中品味並咽下了橘瓣破裂後溢出的酸甜。

郗香桃紅腫著眼睛離開的時候,我提起她的小包給她往肩上掛,順手從裏麵摸到兩個橘子。我說,哎,你不說就那一個橘子了,還有倆來,你沒摸到。郗香桃莞爾一笑,說她早就知道,就想跟我分吃一個。她把小包裏的兩個橘子拿出來,摁到我的手裏,說,哎,我給你說,這倆橘子,一個是你,一個是我,你把咱倆裝進你肚子裏吧,嚼的時候輕著點,別把我嚼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