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冬舅 (1)(2 / 2)

直到數十年後,中國加入聯合國,經常收聽國外廣播的冬舅有一天告訴母親說,李君還在中央社,仍是駐美的記者,此次就報道了這件特大新聞,美國的廣播還轉播了他的文章。言語之中,冬舅仿佛為老友仍能從事新聞事業而羨慕不已,並且感歎道,也幸虧當年出了風月場中那樁不幸的事件,不然李君還留在大陸,憑他的家庭,憑他的秉性和文章,無論哪一條,都夠得上在大陸政治運動中“死有餘辜”的。

冬舅的另外一位好友周君,在畢業後也被分派到軍隊中擔任隨軍記者,據說還是國軍的精銳部隊。作為記者,還特別派發給他從美國進口的攝影器材,自然又是一番神氣。但誰知好景不長,沒過多久,他負責掌管的這批攝影器材被不肖之徒偷了。於是長官大發雷霆,據冬舅說,還給了周君兩個耳光。周君的懊惱和羞辱自不必說,一氣之下就投奔了延安。

因為他是正牌大學的新聞出身,共產黨裏這樣的人少見得很,於是三下兩下就擢升到共產黨邊區一份大報的主管位置。一解放,他順理成章被任命在北京主管新聞和文化,當然是風光無限。

一九五○年初,成立了新政府,我的父親調到北京工作。稍事安頓之後,母親帶著我,也從上海趕來與父親聚齊。大約是母親把我們一家的行止寫信通知了湖南老家,“起義”之後正賦閑在家的冬舅不知為何也匆忙趕了來,可能是想順便在北京謀個生計度日,暫時就在我家落腳。

一日,冬舅正拖著雙破布鞋到胡同口的油鹽店去買醋,一輛軍用摩托車擦身而過。冬舅與駕車人四目相遇,盡管冬舅早已失去昔日軍裝筆挺的風采,周君一身剛進城時的製服棉衣也著實委屈了他的形象,但二人都認出了對方。冬舅早知周君已經加入了共產黨,想到自己敗軍之將的身份,嚇得連忙鑽進胡同,三拐兩拐跑了回來,神色慌張地告訴我母親,說是不知如何是好。

開車的周君轉眼之間找不到冬舅,於是就到街道上去查詢。共產黨的戶籍製度想來從剛解放就很高明,居然很快就讓周君找到了住址,跑到我們家裏來。周君是個爽快的人,見麵之後並不以成敗論英雄。敘舊之後聽說冬舅還賦閑在家,周君就主動給冬舅介紹工作,其中居然還有報社編輯的位置。冬舅這時早已折了銳氣,就推說自己大事糊塗,不宜從事新聞行業,還是到學校教一點書為好。周君也不勉強,說是正好有位在北京教育局任局長的朋友,太太是個中學校長,不妨就到那裏去,以後也好有個關照。冬舅欣然前往,從此就當上了“人民教師”。

冬舅早年對時局審度的不慎終於導致了一生的跌宕,不過世事到了如今,仿佛也算是有了個結局,像多少在江山易手後栽了跟頭的人,也就且將青年時代的萬丈雄心收做眼下的安貧樂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