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冬舅的舊學根底原本不錯,筆頭也健,等到五十年代末,政府為了百姓吃不上飯而大傷腦筋,無暇顧及這些空口說白話的人,他就經常寫一些有關詩詞歌賦的文章在報紙上發表,一則是到底技癢難搔,欲罷不能;二則也是物價騰飛,入不敷出,正好掙些潤筆補貼家用。一來二去也就成了毛病,大有一發不可收拾之勢。此時的周君早已是黨內的高官,也深知舊友的文采,於是就極力慫恿冬舅到《光明日報》去重拾舊技,並說願以他的身份和關係幫冬舅的忙。也就是在這個關鍵的時刻,終於可以看出冬舅痛定思痛,大事不糊塗的地方了。
記得那天冬舅冒雪來我家,與父母商量此事。我的父母到底在政治上還沒有遇上大的風浪,天真了許多,他們鼓勵冬舅不要一蹶不振,還是應該利用自己的專長為社會多作一些貢獻。冬舅沉默了半晌,沒有說話。後來我從母親那裏知道,冬舅自己最後的結論是,一次渾水蹚了個趔趄,就不再蹚第二次了。周君聽說他執意不肯,也就作罷了。說來也怪,從此冬舅也就戒了寫文章的癮,隻字不出家門,隻是偶或應朋友之囑,繕寫字軸,裝裱送人。
在此之後,冬舅的愛好轉向集句。他最愛的是集梁啟超、徐誌摩等近人的句子成聯,偶爾也選些古人的詩詞。他的集句中,我記得最清楚的有兩聯。一聯隱約是在說外麵的世界:“更難消幾番風雨,最可惜一片江山。”另一聯則似乎是用來勉勵自己:“剩有兩鬢青霜幾根傲骨,難得數年糧食一屋圖書。”
冬舅原本就是個嗜吃如命的人,這時便轉而學習廚藝。據說做菜有道的人一定是個饞鬼,這話用在冬舅身上一點不錯。每月一發工資,他必是到有名的飯館去點幾個招牌菜,細細品嚐,有了心得便在家中仿製。雖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可是他的廚具可以說毫無出眾之處,一口鐵鍋,兩個蒸籠。隻有一件裏外相套的搪瓷燒鍋樣子特別,在那個從言論到商品無不一律的時代,還真不知他是從什麼地方買來的。他的手藝是燉肉肉美,燒魚魚香。有時到我家閑坐,看到作料齊全,他也會一展廚藝,並且總是傾其所知,言傳身教。可惜的隻是我的父母都並非美食之徒,對於此道並不十分在意,如今冬舅的這些點滴心得都已失傳於世了。我那個時候人還小,覺得冬舅做的飯菜十分可口,並不懂得其中的奧妙,隻記得他總是囑咐母親,燒肉時切切不能多放湯汁。後來到了美國,我的太太一直把“慢著火,少著水,工夫到了自然美”的東坡燉肉歌掛在嘴邊,我這時才突然發覺,冬舅做紅燒肉的要訣竟然與古人暗合,不禁連連在心中喝彩。
此後的冬舅,一改舊日的口若懸河,變得異常沉默寡言,而且不修邊幅,早已看不出昔日的瀟灑風度了。但他的內心並沒有因此而關閉,對世事也還另有一番見地,有時酒足飯飽之餘,也偶有警世之言。
記得有一次在我家的餐桌上,眾人誇獎冬舅的豆豉臘肉有湖南曲園的水平,他便說道,有美食也就不枉此一生了。母親打趣他,說冬舅年輕的時候可不是如此沒有出息。
冬舅說,你們哪裏知道,其實人生最低的欲望無非財色兩道,馬克思和弗洛伊德兩個說德語的猶太人把該說的話差不多都講盡了。在此之上才是視覺、味覺與聽覺上的欲望,然而終於不脫凡俗。隻有宗教才是最高的美。人生隻有兩件事是無論如何都無法達到的,無論你是達官貴人,還是販夫走卒。其一是對過去的追悔,其二就是對未來的企望。但是宗教幫助了你。對過去的追悔,你可以用懺悔來慰藉;對未來的企望,你可以用祈禱來滿足。無論什麼宗教,無不是幫助世人完成這兩項願望。我現在就是在追求最高境界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