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順子嘿嘿地冷笑,說你們不要這麼說人家老歪,保不準哪天人家從老板那裏抱回一捆票子來,我這手就遭殃了。我在旁邊聽說,心裏很不是味。我想劉叔是一片好心,更主要的是他內心渴望的那點尊嚴。他不光要從有錢人那裏得到尊嚴,也要從無錢人那裏得到尊嚴。我覺得不光有錢人在傷害他,無錢人也在傷害他。我說你們不要這樣說劉叔了,他又不是為自己要錢,要到錢他也得不到一分,他是為打工人討個說法哩。周順子說這個小狗日的倒會討好賣乖。
好,我們不說了,不過我還是那句老話,我等著用手心煎雞蛋哩。
沉重、無聊而單調的日子就這麼過著,那段時間,劉叔也不再提要錢的事了,他默默地幹著活,吃完飯,天一黑,他就溜出去了。是去撿廢品去了。他的大女兒在另外的一個城市上大學,學費、生活費像道繩索,勒得他喘不過氣來。他比任何人都感覺到錢的重量,對於錢他有著近乎貪婪的渴求,對於欠錢的人有著刻骨的仇恨。我看見他看他女兒照片時的表情,他女兒的相片是夾在一個皮夾子裏的,這是劉叔專門買來的侈奢品,看照片時他滿是皺紋的臉菊花一樣舒展了,所有的皺紋裏都含滿笑意。他的眼裏那種慈愛,那種心疼,那種溫馨,是無法用語言來表述的。這個可愛的大學生,是他卑賤、頑強生活下去的力量。
但要錢是他心裏永遠的一個結,那天一件事深深地刺疼了他,使他重新撿起那個看去已經淡漠,實際是潛伏在心裏的念頭。和劉叔一起出來打工的一個民工上吊死了,這個民工說起來還是他的族兄弟,他們同時來到這座城市卻沒在一起打工。這個人我是見過一麵的,年齡和劉叔差不多,生龍活虎的,講話大聲武氣,見人就熟,不像劉叔那樣猥瑣。他還和我們工棚裏的人一起喝過酒,他豪情滿懷地叫人抬了一箱啤酒來,喝得高興時,他還對大家說拜托大家關照他的這個哥。大家喝得豪情萬丈滿口答應。劉叔卻不高興,他說誰要球你這樣說,你管好你自己吧。大家還笑他說他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哩。誰知這樣一個人說完就完了,叫人咋不傷心。
劉叔的這個族兄弟是用一根繩子吊死在工棚外麵的柱子上的。他那樣子非常猙獰,可怕,也非常可憐。頭發蓬亂,衣衫不整,臉色烏青,最可怕的是他的舌頭長長地伸在口外,血紅的舌頭似乎要把汙濁的天空舔幹淨一樣。劉叔帶著我來了,劉叔一見那情景,立即放聲大哭,他抱著他的族兄弟的腳哭得嗚嗚咽咽,哭得傷心欲絕,在場的人都忍不住流下淚來。我從來沒見過一個男人是這樣哭的,劉叔把死者的悲哀,把他的傷痛和積鬱都哭出來了。人哪,這麼一個活生生的生命,怎麼這樣卑賤,說沒了就沒了。
等劉叔知道了族兄弟吊死的原因,劉叔不哭了。劉叔對著死者的麵說你這個死雜種,你咋這樣沒出息,人家該你的錢要不到你就吊脖子?你死得狗都不如。狗死了還要咬人一口,你不會死在他門口,你不會讓大家都曉得你是咋死的?你這樣窩窩囊囊地死,是白死了。
罵歸罵,劉叔還是掏光身上的錢,放在已經放下來平躺著的族裏兄弟的腳邊。我掏盡了身上的錢,在場的工友也默默地掏錢,那些零零碎碎的錢放在一個工友拿來的紙盒裏,風吹來,那些零碎的錢像紙錢,在盒裏翻動著燃燒。
在沉默和悲慟中,劉叔突然悟出了什麼。他對族兄弟的死很悲傷也很不以為然,他那天在死者麵前的話不經意地給他啟示。他想人再賤哪怕就是一隻螞蟻,也是一條生命,人一死驚動就大了。他那族間兄弟的婆娘、老爹、老媽和兄弟一來,就在工地上鬧開了。開頭老板任他們去鬧,說他是自己吊死的,和老板有啥關係?老板的代理人說你們從老遠的地方來,那地方是很窮的。老板可憐你們,喪葬費和來回車旅費給你們報了。你們不聽打招呼,你們就去告。
族兄弟的婆娘、爹媽答應了,就是他兄弟不答應。這個小夥讀過高中,愛舞文弄墨,平時還時常寫點豆腐塊文章寄給報社,對新聞這塊滿熟的。小夥子雖然第一次到這座大城市,但他還是找到了報社,報社的記者一聽挺同情,就來工地調查,準備報道。就在記者在工地上忙著采訪時,老板知道了這件事,老板知道他的工程中有很多貓膩。凡事就怕認真,一旦被記者捅出去,麻煩事就多了。凡是當老板的人都知道權衡利弊,老板讓人找了那年青人,答應給三萬元了結此事。死者的兄弟知道再拖下去也沒有多大結果,他哥畢竟是自己吊死的,他說了些漂亮話,這事也就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