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娟想安慰一下春生,但又不知從何開口。她看到春生單薄的身子在冰涼的寒風中瑟瑟發抖,像一株孤獨的小草。秀娟心裏湧出一絲憐愛。他們在路上默默地走,誰也不說話,秀娟覺得仿佛又回到了過去上學的日子。秀娟知道春生一直在讀書,他是知道生活艱辛和生活的沉重的,但沉重、艱辛的生活被他父親,那個贏弱的小學代課教師扛了,他體會得到但承受不了。像現在,也就是不大功夫,涼風埡口周圍的人都匆匆趕來了。他們從四麵八方,從各條山路,從旮旮旯旯,彙集到公路上來了。看著他們的穿著和裝束,真叫人心裏不是滋味。山區寒冷,加上為汽車栓鐵鏈又是件又苦又髒又冷的活計,他們都穿得臃腫而肮髒。各式各樣的人穿著各式各樣的衣服,男的多是穿黑棉襖,用繩子把腰係得緊緊的,外麵罩上塑料編織袋,編織袋耐磨又耐髒。盡管如此,他們的衣服褲子上仍然粘滿泥漿,還有鐵鏈的油垢。女的穿扇子擺的棉襖,還加上羊毛擀的坎肩,像古代的盔甲。無論男女,腳上都裹著羊毛擀的氈片,氈片防潮、保暖。腳上的名堂更多,有穿長統水鞋的,走在堅硬的冰麵上嘎嘰、嘎嘰響,很叫人羨慕。有穿解放牌膠鞋的,有穿放羊人穿的放羊鞋的。這鞋是生牛皮做的,皮堅、底厚、鞋底上還有幾排鐵釘,像過去年代城牆大門上的門釘,把滑得很。這種鞋是山裏人最羨慕的。當然,各式各樣的人穿的也千奇百怪,有的就穿得很現代,穿風衣的,穿夾克衫的,穿防寒服的,還有穿羽絨服的。當然,這些服裝都是城裏人淘汰不穿,送來扶貧的。有的服裝,原本是好好的,有的人家其實才穿過幾次,是蠻新的,但一穿到他們身上,你就感到好笑,感到無奈,也感到心酸。譬如一個瘦高個穿著一件長長的米黃色的風衣,現在肯定不能說是米黃色的了。穿風衣是很紳士很氣派很高雅的,可穿在他身上,就別提那些字眼了。提那些字眼是作踐這有美好含義的詞彙呢。他風衣上的紐扣全掉了,也許是嫌礙事,他把那有裝飾味的收束風衣的帶子也扯了,用一條寬寬的、長長的黑色頭巾緊緊裹住風衣。這樣一來,腰帶上麵就凸起一大堆,是他的黑棉襖凸現出來,風衣的下擺,他嫌不禦風,撕成兩塊,分別綁在腿上,倒暖和了,但能飄逸,能瀟灑,能氣派,能紳士麼?他這種奇特的穿法,不光把坐在車裏的城裏人逗得發笑,還引來不少城裏人的鄙夷。有的鄙夷地說人是樁樁,全靠衣裳。可這樁樁是七翹八彎的爛木頭,衣裳再好,有作用嗎?有的說可惜這風衣了,從款式、麵料上看,是名牌呢。說不定是哪個有錢有臉麵的領導捐的。與其捐這麼好的風衣,不如捐塊麻布更實惠。也有個戴眼鏡的人說話不能這樣說,這麼冷的天氣,上鐵鏈又是很髒的活,能穿出好樣麼?換上我,也隻得這樣穿。這是個有文化的人,他不說別人說自己。這樣一說,大家也就不好說什麼?
春生深深歎口氣,他是聽到這些話的了,盡管聽得不明白,不清晰,斷斷續續的,意思還是知道的了。春生畢竟是山裏人,即使他現在僅僅是讀高中,就算他考上大學,就算是以後有了體麵的工作,就算是他坐在大客車上,甚至坐到豪華的小車上,也改變不了他的身份,這是深入到骨髓裏的。山裏人的卑賤,山裏人的自尊,山裏人的人格,其實是深深地烙在他的靈魂裏的。春生一方麵為自己的鄉親感到悲哀,感到傷感,一方麵又為山裏的愚昧感到羞恥和無奈。像穿風衣的這人吧,這麼冷的天,你穿這薄薄的風衣幹嘛?穿它不如穿編織袋做的套子好,編織袋厚實、耐髒,穿著土氣而難看,但至少比這樣不倫不類地穿風衣惹人笑話要好。這就是沒有文化的悲哀。你看秀娟,秀娟盡管也穿得厚實,臃腫,但她穿得得體,從她領口上的毛線上看,她的線衣是陳舊、粗糙,基本上褪了顏色的,但她罩在外麵的那件短的防寒服,是深灰色的。說不上幹淨,在冰天雪地的車輪泥濘下,能幹淨麼?但整潔。褲子是黑色的長統褲,腳上是一雙平底皮鞋,也不橫三豎四的係些帶子、繩子,也不用髒兮兮的方巾係在頭上,而是係了一條橘紅色的紗巾在脖上,正是這條紗巾,使秀娟一下子生動起來,亮麗起來。小小的點綴,竟然有這麼大的作用。
秀娟和春生前後走著,春生仍然是過去上學時的樣子,木訥、茫然而又若有所思。隻不過這次是春娟在前,春生在後罷了,秀娟見他期期艾艾,畏畏縮縮地走著,秀娟知道他是還沒有完全擺脫羞怯。長期的學校生活使他封閉、內向而缺少麵對生活的勇氣。生活能是這樣的麼?生活是拚搏、拚命、掙紮、甚至是搏殺,嚴酷的生活尤其是這樣。秀娟停住腳,等他走攏,告訴他涼風埡口被堵的車多,需要上鏈條的車多,但四麵八方趕來上鏈條的人更多。這是山裏人賺錢的唯一機會,給大車上一次鏈條六十元,小車三十元。想想看,從地裏刨出的洋芋,翻山越嶺挑到城裏賣,一挑洋芋也就是十來元。六十元呀,要當賣幾挑洋芋了。上鏈條的機會一年隻有一次,春天來了,很快冰就會化掉,到時再也上不成鏈條了。所以呀,哪怕腳指頭凍掉,哪怕身上的皮凍爛,大家都希望這個季節長一點。你沒看見嗎,今天早上三奶奶跪在村口的那座小廟前,在祈禱天氣再冷一點,這樣的氣候再長一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