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的傷疼痛著,身上也被埡口上的風刺得針紮一樣疼。春生感到的,是心上比身上更疼,心裏比身上更冷。在他和周膘子打架的時候,秀娟來了。秀娟看著他們打,看著他們在地上翻來滾去,秀娟也不去拉。秀娟說周膘子你真有本事,不光敢搶東西敢打村長,連春生這樣弱小的學生哥你也照樣打。怪不得大家服你,稱你是大哥,威風著哩。你今天不要打春生你來打我,大家更服你了。秀娟這樣一說,周膘子舉起的拳頭就打不下去了,周膘子壓在他身上堅如盤石重如泰山的身子就鬆馳了。周膘子觸電一般顫抖了一下,他一步從春生身上跨下來,說老子今天不揍你了,你不值得揍。要揍就揍那些一錘一朵火,比老子更橫的人。
周膘子走後,秀娟把他扶起來,秀娟用挎包裏的一塊幹毛巾給他揩幹身上的雪水。好在高速公路的路麵是凍著的,堅硬如鐵,要不然他一身泥水是無疑的了,涼風埡口的風一吹,不把他凍成冰棍才怪。秀娟捧來路邊幹淨的積雪,讓他把臉擦幹淨。春生手上的雪一接觸到臉上的傷,冰涼的雪變得像灼灼的火焰,猛烈、尖銳地烤炙著傷口,使他疼得跳了起來。他把手裏的雪狠狠摔在地下,再也不去擦。秀娟說還是男子漢哩,這點傷算啥?你看我一年到頭,哪裏不是傷。秀娟走過來,秀娟將捧在手裏的雪用雙手捂成了水,又把水滲到手絹上,那是一條折疊得方方正正的潔白的手絹。在山區,這是姑娘家最珍貴的小飾物,是做姑娘時的一點小小的享受和小小的奢侈,是做姑娘的美好的念物。秀娟讓他把臉抬起來,她輕輕的、柔柔的用潔白的手絹將春生臉上的髒汙揩去,春生不再感到灼熱的刺疼。秀娟為他揩去臉上的髒物時,她嘴裏的熱氣輕輕地吹拂到春生臉上。這柔柔的揩拭和輕輕的吹拂,使春生心裏漾起一股柔情,一種從未體驗的躁動,使春生的臉紅了起來。他扭過了頭,不讓秀娟再擦。
秀娟是村裏女孩中惟一讀過初中的人,秀娟讀書時成績是蠻不錯的,從他們村裏到有初中的學校去,要走十五裏山路。山區的天亮得晚,山區的路,曲曲折折,坑坑窪窪。曲折坎坷的路一會兒伸入穀底,一會兒隱入林中,一會兒又爬上山崖。那時,秀娟和春生都在讀初中,村裏就他倆人讀中學。秀娟的爹癱瘓在床,山區的人常常靠扛一點木料去換點錢,他是在背木料時跌下山崖摔成殘廢的。秀娟的媽也是病秧子,拚命掙紮著養活一家人。秀娟的媽找到春生,讓春生在上學的路上照顧秀娟。山高穀深,不是野獸出沒就是壞人做惡。
春生口頭上是答應了的,春生盡管身單力薄,但畢竟是男孩子。但春生性格內向,又羞怯,十多歲的男孩是會羞怯的,所以春生從來不去秀娟家叫秀娟。秀娟也是個靦腆的不善言辭的人,兩人從不互相邀約,每次春生走出村口,秀娟早就立在村口的那塊石筍樣的巨石下麵了。他們誰也不說話,春生在前麵走著,秀娟隔了一段距離。山道上隻有沙沙的腳步聲,岑寂的山道上,像是行走著兩隻潛行的小動物。那時,春生一門心思放在讀書上,他的父親,那個代了一輩子課,一輩子隻拿六十元工資,還經常提心吊膽,惶恐不安的小學老師的境況,極大地刺激了春生。有好些次,秀娟實在憋不住,想和春生說幾句話,春生都緊鎖著口。他怕一和秀娟說上話,事情就會朝不可逆料的方向發展,十六歲的春生被生活的重壓和讀書的強大誘惑所控製。春生悶著頭隻顧走路,秀娟也就覺得沒趣。在將近一年的相伴走路中,他們就是以這種狀態來來回回地不知走了多少沉悶、沉默而又冗長的路。有一次秀娟在後麵發出撕人心魄的一聲大叫,春生才回過頭來。那是一條突然從路邊的草叢中躥出的長蛇,粗大滑膩,吐著血紅蛇信子的長蛇,使得秀娟發出利刃似的尖叫。春生回過頭時,那條手臂粗的長蛇已躥過路麵,還扭頭朝他們望了一望。春生看著秀娟蒼白如紙的臉,看著她臉上密密的一層細汗,也不曉得去幫她擦一擦,隻是問了句咬傷了沒?秀娟搖搖頭,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來。秀娟無比的驚恐,無限的傷心,盡管春生和她走了一年的路,但她仍然是孤獨和寂寞的,是孤立無援的。
春生見她沒傷,說快走吧,要不就遲到了。說完扭頭就走。從此,秀娟認定春生是個冷漠無情的人,是個極度自私的人。她寧肯一個人走路,也不再和他結伴而行。
很快,秀娟就輟學了。她爹的病越來越重,家庭越來越困難。
秀娟幫春生擦了臉,秀娟對春生為啥和周膘子打架的事清清楚楚。其實,秀娟是知道周膘子的所作所為的。對這事,秀娟心裏是很矛盾很複雜的,一方麵,秀娟從內心確實是厭惡周膘子這樣做的。本來就天寒地凍,本來這段公路就危險到極點,再鏟雪壓冰,不是雪上加霜麼?不是趁人之危麼?做這種事是喪失良心的。但另一方麵,秀娟又希望路上多堵一點車,多一些車拴鏈條。
村裏和鄰村的人能動的都來了,貧窮驅駛著一大群人像一大群被凍壞、餓瘋的羊,走到到處是沙礫,隻剩些枯草茬的草甸上。羊多草少,能不爭奪麼?你擠我,我擠你,強壯的還能搶上幾口,瘦弱的就連一口也搶不到吃,有時還會被強壯的擠倒踩翻。秀娟深深歎一口氣,她的心感到一陣陣發冷,沉重的陰霾,重重地壓在她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