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歌詞文本之可能性
“歌唱”是人類表情達意最普遍的行為,也是最原始卻又最強烈的情感表達方式,歌詞應歌唱而誕生,歌詞之所以成為歌詞,是就其功能而言的。從嚴格意義上說,任何語言都可以入歌,任何題材也都可以入歌。對歌詞文本本身來說,它並不複雜。但任何文本在釋讀壓力下,都可以成為多層意義的綜合。
歌詞在此又呈現特殊性,它介於文學與非文學之間,詩歌與非詩歌之間,無目的審美與實用功能之間。歌詞的文體要求就無法將其框定於純粹的文學範疇,必須考慮到它的多功能性對其體式的影響。
俄國符號學家洛特曼和皮亞季戈夫強調,文學研究應脫離語言學的模式,進入文化研究視野,文本應當是文化研究的範疇。在《文本與功能》一文中,他們指出,文本是由一定的文化信碼的作用而獲得超語言意義,從而能擔當一定的社會功能。因此,把一般信息變成文本的關鍵在於信碼,承認文化信碼就是接受某種文化。所以,文本與非文本之間邊界不固定。這種對文本的重新界定,其實是換一種角度來看文本,發現了文本原來沒有被發現的文化意義。於是在他們的符號學研究中,文本就不再是結構主義符號表意模式能包括的了,它屬於一種曆史的、社會的符號學研究。
用這種思維來審視現代歌詞,可以發現,歌詞最能顯性體現這種多元文本性以及它的多功能性。雖然它依附語言載體,但它傳遞的信息,遠遠超過了語言本身。雖然我們可以說,任何文本都是文化的,也都是多元的,但歌詞更是如此。因為歌詞從來不是“自足”的文本,甚至不可能有此假定。歌詞的存在方式就注定它是複合多元的。
從歌詞文本功能性來看,它可以是一個文學文本,也可以是一個曆史文本,甚至是一個政治文本,或者一個純粹的功用文本,當然更多的表現為幾種功能集於一身。
一、文學文本
當歌詞是一種文學文本時,它和詩最接近,是一種歌詩。
在歌詞和詩歌之間,文本的邊界是模糊的,甚至沒有。縱觀中國古代詩史,歌是其最主要成分:詩歌史的很大部分,也就是歌詞史。
“樂”向“歌”的滲透,不僅是文人自娛的一種方式,也是表征自己詩學才華的一種途徑。唐代薛用弱《集異記》中記載著名的“旗亭畫壁”即是一個例子。詩本身有傳播的趨向,但非歌之詩,隻能通過個人閱讀,為歌之詩,傳播方式的社會性就強烈得多,因為歌唱具有強烈的表演性質。
所以把詩當歌寫,或者把歌當詩寫,都是作者在詩、歌和社會之間獲得認同的一種手段。
然而,好歌未必是一首好詩,好詩也未必能成為一首好歌,歌和詩之間不存在絕對對等關係。這種“好”的標準,一方麵依賴“流行”的判斷,另一方麵是由歌詞作為一種“體”的要求決定的。換句話說,隻有詩歌滿足了“歌詞”的條件,詩歌才有可能成為一首好歌。它必須“出樂為詩,入樂為歌”。在這裏,我們要承認的是,歌詞可以是一個文學文本,是一首詩。
例如這首由李叔同作詞作曲的《春遊》:
春風吹麵薄於紗,
春人妝束淡於畫。
遊春人在畫中行,
萬花飛舞春人下。
梨花淡白菜花黃,
柳花委地薺花香。
鶯啼陌上人歸去,
花外疏鍾送夕陽。
這首歌無論從意境和語言的韻味,都是一首好詩,而最初它的確是作為歌而作的,甚至可能是依曲填詞,但它如果脫離音樂,作為文學文本的價值依然存在。
毛澤東的許多詩詞作品,像婉約的《蝶戀花·答李淑一》、豪放的《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等,它們本來就是文學文本,後來才被填曲,作為歌詞來傳唱,並成為一個時期的流行歌曲。
對歌詞是否為一種文學文本,或者是否是一首詩歌,判斷依賴於這樣一個事實:當它從音樂中脫離出來獨立存在時,是否具有足夠的詩歌審美價值。
“歌詩”是中國的詩歌傳統。在現代歌詞中,這種傳統並沒有很好地發揚光大。中國現代歌詞和現代詩歌結合得最廣泛和最有影響力的時期,是20世紀20年代出現的“新詩歌”。這些是胡適、劉半農、劉大白、徐誌摩、戴望舒、陳夢家等詩人的作品,它們有的直接入樂,有的被稍加改動而入樂。在台灣,餘光中、席慕容等詩人的不少詩歌也都成為歌詞在歌曲中流傳。由於具有鮮明的文學藝術性,在這類歌詞基礎上譜成的歌曲,被譽為“藝術歌曲”,這並不意味著“藝術歌曲”不能流行,隻是從音樂和歌詞語言上來說,這類作品比一般歌曲更注重語言藝術。從古到今,大量詩人參與歌詞創作,使歌詞作為語言藝術得以保證。
二、曆史文本
任何藝術作品都帶有曆史的痕跡,都可以成為一種隱性的曆史文本。歌詞作為一種特別的文體在於,它既可以隱現曆史,也可以顯現曆史,甚至直接用歌的體式記錄曆史:一件曆史事件、一個曆史人物、一個曆史場景、一段曆史片斷等等。它有用短小的篇幅重現一段曆史的能力,也能通過歌的方式在短時間內將個人記憶帶到曆史深處。這種曆史可以是社會的,也可以是個人的;可能是公眾的,也可能是個人隱秘的;可以是背景式的,也可以是具體的。
歌曲《八一起義》,記述了中國革命的一次曆史事件。它是一個老百姓所體驗到的一段曆史。歌詞以時間為線索,用對比的手法,寫出了老百姓對這次事件的看法。語言簡樸、口語化,帶有濃重的方言色彩。
七月三十一,半夜鬧嚷嚷,
手榴彈機關槍,其格格其格格響,啊,響到了天亮。
莫不是國民黨又在兵變,
莫不是傷病老爺又在鬧城?
啊噢嘿!噢嘿!噢嘿!我想到就害怕。
八一大天亮,老百姓早起床,
昨夜晚機關槍,其格格其格格響,啊,它是為哪樁?
原來是共產黨武裝起了義,
原來是紅帶兵消滅國民黨,
啊嘻哈!嘻哈!嘻哈!我們快活笑哈哈。
公元1997年,香港回歸中國是20世紀末的一個重大的曆史事件,靳樹增作詞,肖白作曲的《公元一九九七》,也作為記證出現:
一百年前我眼睜睜地看你離去,
一百年後我期待著你回到我這裏。
滄海桑田抹不去我對你的思念,
一次次呼喚你,我的一九九七。
一九九七年,我深情地呼喚你,
讓全世紀都在為你跳躍,
讓這昂貴的名字永駐心裏。
雖然“香港”這個詞彙,並沒有直接出現在這首《公元一九九七》歌詞中,但所有的“周邊暗義”都與香港歸還中國這一曆史事件聯係在一起,而歌眾的接受意圖也被卷進這曆史事件。從歌詞的內容來說,用“呼喚”、“倒敘”的方式,呈現了一百年來的情感曆史,“過去”、“現在”、“未來”,在短短的一首歌詞中,濃縮地抒發了“滄桑”、“幸福”、“自豪”等抽象的情感,並不容易。
歌手艾敬作詞、與埃迪合作譜曲的《我的1997》,因為“我的”這個限製語使“1997”這個曆史年份變得相對私人化。這首具有敘事性質的歌曲實際上是用歌詞記述個人生活史,個人的小曆史又疊印在大曆史背景中,於是我們看到的是個人史、社會曆史之間的相互滲透、顯現,甚至交織著的矛盾、困惑。在艾敬的歌聲中,曆史也是有場景和寓意的,“老崔的重要市場”、“紅磡體育場”、“梅豔芳”,“大紅章”,香港的“香”字,伴著對戀人的感受,充滿了誘惑和感傷。在她的歌詞裏也傳遞著雙重“滄桑”,“他可以來沈陽,我不能去香港”,對“香港”的好奇、渴望和抱怨也疊印著對“他”的多重感受。
我的音樂老師是我的老爸,二十年來他一直待在國家工廠。
媽媽以前是唱評劇的,她總抱怨沒趕上好的時光。
少年時我曾因歌唱得過獎狀,我那兩個妹妹也想和我一樣。
我十七歲那年離開了家鄉沈陽,因為感覺那裏沒有我的夢想。
我一個人來到陌生的北京城,還進了著名的王昆領導下的東方。
其實我最懷念藝校的那段時光,嗬,可是我的老師們並不這麼想。
憑著一副能唱歌的喉嚨嗬,生活過得不是那麼緊張。
我從北京唱到了上海灘,也從上海唱到曾經向往的南方。
我留在廣州的日子比較長嗬,因為我的那個他在香港。
什麼時候有了香港香港人又是怎麼樣?
他可以來沈陽,我不能去香港。
曆史在歌聲中不斷被記載、複現、回憶。像歌頌曆史人物的《嘎達梅林》、《左權將軍》、《春天的故事》、《走進新時代》等,回憶曆史片斷的《秋收暴動》、《長征組歌》等等。許多歌曲也許不直接歌唱一段曆史,卻生成於某段曆史,就如同《抗日救亡歌》,直接生發於“一二九”運動,《鬆花江上》源於“九一八”事件,《延安頌》、《青春的歲月像一條河》分別激蕩起延安時期和知青年代人們的心懷。歌與曆史就這樣焊接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