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歌詞(1)(3 / 3)

五、歌曲的衰落與戲劇的興起

到晚清,“唱”似乎已經隻限於戲曲。號稱“文備眾體”的《紅樓夢》,詩到處可見,有數百首之多,但能唱的極少。事實上,到17世紀,中國文化充滿了曆史的碎片。像《紅樓夢》這部“中國文化的百科全書”為代表的小說中,寫到“唱”出來的歌詞,其實都是古代一度入樂的歌詞門類,說是“唱”出來,隻是習慣性寫法。中國曆史似乎一再返回“有詞無曲”,而無曲的歌詞,實際上隻是歌詞的遙遠記憶。

到中國傳統社會末期,歌曲已經衰退,但民眾依然要唱歌,隻是底層的一些民間俗歌和後期的主流“花部”了。清代民間俗歌較為繁榮,其流傳的規模數量較明代多。部分原因可能與城市規模的擴大、娛樂性消費的增長有關。劉複、李家瑞所編《中國俗曲總目稿》中,收各地“俗曲”單刊小冊6000餘種(包括地方小戲之類),鄭振鐸也曾“搜集各地單刊歌曲近一萬二千餘種”,而這還“僅僅隻是一斑”。較早收集清代俗曲的歌集為《霓裳續譜》,由顏自德選輯、王廷紹編訂,收曲詞600餘首,刊刻於乾隆六十年(1795);另一本為《白雪遺音》,華廣生輯,收曲詞700餘首,刊刻於道光八年(1828)。

清代俗曲的內容相當廣泛,既有據戲曲劇本改定,也有寫民間風俗,風格多樣,有詼諧嘲戲,也有文字遊戲,但最有文學價值的還是情歌一類。正如王廷紹在《霓裳續譜序》中說:“或撰自名公巨卿,逮諸騷客,下至衢巷之語,市井之謠。”這些民間俗曲,不一定都來源於社會下層,也有文人騷客的低情調之作。

因為和明代的情況一樣,清代民歌俗曲主要流傳於酒樓妓院,所以不免情調不高。但總的來說,清代民歌所起的作用不及明代民歌那麼重要。清代文學偏於雅化,文人雖偶寫小曲,但隻是遊戲之筆,並不認真。直到清末的黃遵憲,才真正有些重視。

黃遵憲的“我手寫我口”,倒是將大量的口頭化民歌入詩,因為“歌詞訴諸演唱,要求更接近口語,因此也更易擺脫舊詩格律的束縛。舊詩體式的突破也首先從這裏打開缺口”。這不能不算黃遵憲作為詩界革命先行者的一大眼力。

乾隆年間,“花部”突然興盛,是對“雅部”(昆曲)一統天下的自然反抗。“昆曲”,是明代戲曲聲腔成就最高,影響最廣的南曲聲腔。元末南戲流傳昆山地區,與當地語言及音樂相結合,經昆山音樂家顧堅改進而成了昆山腔,至明嘉靖年間,魏良輔在其基礎上,集思廣益,前後曆經十年,總結出一套唱曲理論,建立了委婉細膩、號稱“水磨調”的昆腔體係。

《綴白裘》這樣大型歌劇集的出現,標明中國歌曲終於依托歌劇成為全民藝術活動,這與18世紀發生在歐洲的歌劇勃興幾乎同時。兩邊都各自貯備好條件,等待現代歌曲的發生。

不同的是,在西方,歌劇彌撒曲、合唱集、清唱集等曲式被宗教題材崇高化,寫作方式細密而理性,曲式複雜,原來是教徒群眾性的歌詠變成的高雅音樂。古典音樂或經典音樂,在西方是一個詞(classcal)。因此,在西方“群眾性”現代歌曲的發展就必須對抗這種“傳統”,而中國歌曲與傳統之間的斷裂,卻是由於現代漢語產生的語言節奏重大變化,以及西方歌詞歌曲方式的輸入,無法與中國古典傳統順利接合,直到後來詞曲家們的不懈努力,才找到兩者接軌的方式。

六、一點規律:不可放棄的詩歌入樂傳統

整整一部中國詩歌史,就是詩在歌詩與徒詩之間搖擺的曆史。歌詩總是采取新的形式冒出來,而不入樂的詩歌也在不斷發展。朱自清說這是一部詩的歌謠化曆史:“通文墨的人將原詩改協民間曲調,然後藉了曲調的力量流行起來。”他的這個說法很有意思。不是新的詩歌形式不斷冒出來,而是詩歌不斷地回到歌詞去接受新的生命力。

徒詩與歌詞不斷地轉換位置:每當舊的樣式充分發展,“內轉”到無可再轉,需要新的形式時,詩就回過頭來找歌曲,把歌的音樂性轉移到詩歌語言內部的音樂性來。例如詞,從唐到宋,有200年之久一直是歌詞。北宋歌曲如此發達,然而,一旦充分發展,李清照就提出“詞別一家”。

我們不禁要問:為什麼詩這體裁一發展,就不能入歌?我認為還是漢之後中國文化嚴重的書麵化傾向。詩歌書麵化造成表現麵擴大,超出歌的抒情直接性。例如,李清照的私密個人性話語,無法毫無顧忌地唱出來。事實上,屬於集體經驗的內容,一旦表現過於複雜,也會造成歌詠困難。大部分《念奴嬌》詞當時廣為傳唱曲,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也不例外,也被配曲,但其詞大氣磅礴,境界開闊,有曆史內涵,超出勾欄歌詞的需要,因此被諷刺為“關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當時沒有這樣的歌式酬客,此種評語是諷刺蘇軾。

很多的豪放派詞,均難以入樂。原因不是不協音律,而是內容不宜。

朱自清在《中國歌謠》一書中也提到,“印刷術發明以後,口傳的力量小得多;歌唱的人也漸漸比從前少。從前的詩人,必須能歌;現在的詩人,大抵都不會歌了。這樣,歌謠的需要與製造,便減少了。”技術因素影響人們的生活方式和接受方式,同時印刷術即書麵文字的產生,在促進文人誕生的同時,又創造了新的受眾,他們從兩方麵分流了歌詞的發展。

所以,詩脫離音樂,不是因為形式,而是因為內容。“內轉”後的詩宜於閱讀,不宜於配歌,此為書麵化。但是這種書麵化不是壞事,設想如果宋詞隻剩下宜唱的婉約派,這將是一個很大的遺憾。

入樂歌唱的詩,一直是中國古代詩歌的傳統,詩與音樂在新詩出現不久後逐漸分離,正如呂進先生所說:“離開詩,音樂似乎發展得更好;離開音樂,詩在迷惑中走向探尋、開發與音樂相似的自身媒介的音樂性,而音樂性是詩的首要媒介特征。”

在現代漢語詩中,歌詞與詩幾乎從來沒有合流過,或嚴格地說,最早期的新詩,與新歌詞很難區分,不少著名的新詩人寫歌詞,有的新詩作品直接用作歌詞,但真正彙合並沒有出現過。相反,我們看到的是,分途越來越遠。隨著新詩的發展,入歌的可能性似乎越來越小。

我們不禁要問,到底是現代歌詞不能入樂,還是新詩觀念的自囚?

當代詞作家喬羽先生在他的詩詞論文集中,說得很誠懇:“我以為中國的新詩一直沿著兩種軌道在發展。一種是與音樂相結合的,這便是歌詞。一種是所謂自由體詩,它不受音樂的製約,隻尋求語言自身的規律,因此形式是多種多樣的。歌詞由於插上了音樂的翅膀,易於傳播,也易於使群眾接受。自由詩則因現代語言的不易提煉,一時難於找到自己的穩定形式,限製了它在群眾中的普及。許多年來,歌詞一直支持了新詩,使新詩不停留在字麵上,而是活在人們的社會生活中。這是中國新文學史上的一個很重要的現象。”

在喬羽先生的論述中,歌詞作為“口頭的詩”和新詩作為“文字的詩”應該相互影響,並肩發展。隻注重於“讀的詩”,而忽略“唱的詩”,這是不是新詩文體可能的一個遺漏,一種偏頗?

從歌詞的發展看過來,詩歌再度入樂並不是完全不可能。

現代詩歌史上,很多詩人的書麵詩歌,也是流傳很廣的歌詞,可以列舉很多:胡適、劉半農、郭沫若、劉大白、徐誌摩、戴望舒、陳夢家、賀敬之、何其芳等等。雖然他們最初的創作並沒有作歌詞傳播意圖,但卻從另一角度證明,詩歌入樂的可能性。這種“入樂為詞,出樂為詩”的雙重品格的歌詩,在詩歌和歌詞中都占有很大的分量,隨著歌詞審美性的提升,這類作品將越來越多。

歌詞是否可以再次成為一種可唱的新詩,或者新詩能否借重音樂傳唱?除了歌詞自身的文體要求外,更多需要重建一種詩歌觀念,它關聯到詩體重建和詩歌傳播方式的探索。

今天我們仍可以分享幾千年前孔子收集采編的《詩經》,成為它的受眾,很大程度上歸功於古民們最原始的口頭傳唱,取決於歌詞。這種最樸素的傳媒方式,卻帶來了詩歌後來的繁榮與發展。

在當代詩歌邊緣化的語境中,由於現代傳媒技術發展,讓一部分詩歌作為歌詞傳唱,不失為一種可能:促進詩歌文化資源共享,創造更多的詩歌文化受眾,為詩歌爭取外部生存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