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曲之詞,便是所謂的“徒詩”或“徒詞”。皮錫瑞《經學通論·論詩無不樂》中描述,“唐人重詩,伶人所歌皆當時絕句,宋人重詞,伶人所歌皆當時之詞,元人重曲,伶人所歌皆當時之詞……誦歌詞不歌曲,於是元之詩為‘徒詩’;元歌曲不歌詞,於是元之詞為‘徒詞’……後人擬樂府,則名焉而已。”皮錫瑞此言指出了中國曆史上詩與音樂脫離的一條常見的演變途徑,即曲因時風變遷而失傳不再演唱,於是原歌詞,以及仿此體,如填某個詞牌,隻是托其曲名而寫的“徒詞”。
所以中國詩史上,詩詞與曲分離的最重要的原因,是中國文化的嚴重書麵化。德裏達說西方文化有強烈的“口語中心主義”,口述表達因其直接性,不容歧義,導致邏各斯中心主義。
他認為中國文字脫離語音中心方式,擺脫此患,與西方文化恰成對比,堪為西方楷模。其實德裏達誤讀加誤“解”,書麵中心造成的是另一種形態的話語霸權方式,中國特有的邏各斯中心(文以載道)完全可以憑書麵中心主義方式擴展到整個中國文化的縱深。書麵文本在時間與空間傳遞過程中,不易變異,比口述文本剛性強得多。後果之一就是中國詩與音樂時合時分,因為音樂必須依靠口傳,幾乎喪失,哪怕能從考據或考古中發現的古譜,恢複曲調,也不再是大眾傳唱的依托。因此,不管原來是否是“歌詩”,現在均成“徒詩”。
造成“歌詩”而不能代代流傳的原因,也和中國較為落後的書麵記譜法有關。比如,從現今所存有的年代最早的雅樂歌曲(詩經樂譜)《風雅十二譜》來看,已是宋代趙彥肅所為。宋代薑夔的《白石道人歌曲》中的自度曲7首,被譽為“是現存的我國古代最可靠、最珍貴的宋代詞體歌曲的代表”。此外,《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和《歲金詞譜》,都是清人追述記載的詞譜了。
可見,曲譜的出現遠遠落後於歌詞本身。
記譜雖隻是工具,但從大曆史角度看,工具不順手的後果嚴重:音樂傳授困難,曲譜不再抄印,詞存而曲不存。所以,古人說歌曲,各有千秋,都隻有詞句印象,可靠的隻有歌詞。
三、“徒詩”的出現
從世界文化史來看,任何一個藝術門類發展到成熟階段,必然“內轉”,與其他藝術門類,尤其是原先結合得很緊的類式拉開距離。比如電影,最早用來記錄戲劇,基本上與戲劇同一模式。電影一旦發展,就內轉,調動自身的藝術特點,如果依然像戲,反而成為一部電影的缺點了;而攝影最早追逐繪畫效果,後來就努力擺脫“畫麵感”。
上文中說,詩(徒詩),是從歌詞發展出來的,因此詩逐漸“自轉”,找到自己獨特的、非歌詞性的藝術形式。最早脫離歌詞的是賦,賦趨向散文,距離拉得較遠。《離騷》、《涉江》諸篇歸於屈原名下的作品,並不宜入歌。宋玉的《高唐賦》、《登徒子好色賦》,就明顯是散文,不能唱。司馬相如等人的賦就幾乎是純散文,不再為詩。漢詩興盛,都為樂府詩,即歌詞,而且都是民間歌詞,可以說整個漢代幾乎無“詩人”。
漢代末期,文人詩歌文體意識逐漸覺醒,覺得詩應當獨立。劉勰的《文心雕龍》作為中國曆史上最大規模的文學論文,明顯重文學輕音樂:其樂府第71章,“詩為樂心,聲為樂體。樂體在聲,聲師務調其器;樂心在詩,君子務正其文。”可見在其論述中,詞比樂對一首歌曲來說更重要。
漢代的確有文人詩,但他們的創作依然是合樂的樂府詩。《古詩十九首》以及《文選》、《玉台新詠》等文集收羅的其他漢代文人詩,無論是傳統的四言,還是漢代開始興盛的五言詩,乃至新出的七言詩,例如,張衡《四愁詩》(我之思兮在泰山),都是樂府詩。甚至曹操,他的全部詩篇,依然是依樂府舊歌而作。漢文人詩以五言為主,班固《詠史》為尚存最早,以後有張衡《同聲歌》、秦嘉《贈婦詩》、蔡邕《翠鳥》、酈炎《見誌詩》、孔融《臨終詩》等,所有這些都是樂府歌詞。可見“文人詩”與歌詞並不互相排斥。
真正最早創作徒詩的,應當是建安詩人,尤其是曹植。曹植的詩,一半是古樂府,一半是不在配樂的文人詩。曹植的《送應氏》、《贈白馬王彪》等個人作品,看來是最早的徒詩。《文心雕龍》中稱曹植詩為“無召伶人,事謝管弦”,的確說中要害。
這也印證了沈德潛的說法,曹操的詩猶是“漢聲”,而子建的詩純屬“魏響”,由此可見,詩樂關係在漢魏之際發生了重大轉變。
孟德之詩猶為歌唱,而子建的詩多為誦讀。以曹植為代表的魏晉詩人開始把詩作為語言藝術,而不是作為詩樂複合藝術來創作,這也應合曹丕《典論·論文》的“詩欲附麗”說。“麗”追求詩歌語言形式的華美,不同於詩樂一體中的“詩”,它更注重詩的內容表達,注重詩的歌唱,情誌發於心,而同倫理,並不太留意詩歌語言的精致和華麗。
一直到魏晉嵇康,阮籍,左思等人,五言詩才作為中國第一個“徒詩”體裁站住腳。“徒詩”不久就開始“內轉”,出現一大堆嚴格的音律講究,兩千年來被遵循下來,人們似乎忘記了這不是歌詞的要求,而是詩努力脫離歌詞才弄出來的“內轉”。
四、“詞”與“曲”
魏晉南北朝之後,中國詩與歌曲又幾度分合,那就是唐末五代開始的詞,以及金元代出現的曲。這兩種詞遭遇情況也很不同,前者是詩界主流一度又與歌詞複合,而後者源自於中國式的歌劇,它始終沒有成為詩界主流形式。
唐詩可歌,雖然詩人並非作為歌詞而作,卻經常被歌伎采用,五七言絕句形式本來就容易配上各種曲調。唐代開拓西域,燕樂傳入,崔合欽《教坊記》記載教坊曲324種,大多流行於開元。與樂府詩之五言詩不同的是,此種歌詞要求“依樂章結構分篇,依曲拍為句,依樂聲高下用字。其為之形成一種句子長短不齊而有定格的形式”。這是詞的雛形。
從現代考古史料看,最早可靠的詞文本是敦煌曲子詞。《中國詩史》一書中認為,詞的起源是外族音樂與本土音樂二者的相互作用,“外在的音樂輸入多在北朝,而律詩的演成則在南朝。就性質上說,外族音樂的聲音多繁變,而律絕的字句極整齊。這兩種來源和性質都不同的東西,驟然配合在一處,自然要發生齟齬。”為此樂工們用“散聲”使詩句變成參差的新歌辭,在這方麵,民間的《曲子詞》體現得更為大膽、明顯,正如書中說論,“富於保守性的文人們卻依賴它們做開路先鋒。”
晚唐代確實有不少詩人開始創作“詞”,劉禹錫《憶江南》題下注明“依《憶江南》曲拍為句”。韋莊詩風已經與詞相當接近,《古離別》似乎像絕句詩,明顯用作歌詞,曉暢而感傷。但陸侃如、馮沅君兩位先生卻認為,“由詩人兼差,此時的詞,無論在意境上抑或在辭句上,都很像詩。”可見,盡管都能唱,但詩和詞兩個概念已經有很大差異。
溫庭筠是第一個認真寫詞的文人,五代《花間集》承其餘緒。南唐李煜的詞是曇花一現的個人成就,似乎是南唐宮廷雅好音樂形成的特例,民間流行還要等一段時間。宋慶曆之後,出現了一個相對繁榮穩定的社會,詞突然開成奇葩。宋詞基本上是歌詞本色,吟風弄月,男女戀情,表現日常生活情感,適宜歌詠。很多寫別的文體的嚴肅文人,詞卻寫男女之情,或輕佻熱烈,或細膩入微。歐陽修就是一個例子,範仲淹的詞也與其詩風大不相同,可見詞要入歌供市民大眾傳唱。柳永開始發展“長調”“慢詞”,看來這不再是民歌,而是專供職業歌女演唱,所以曲式複雜。
蘇軾開始的豪邁派,依然是在寫歌詞,隻是境界過於開闊,歌榭舞台上唱起來酬賓不太合宜而已,到辛棄疾“以文為詞”更不適合歌。但是金代《西廂記諸宮調》裏依然用了大量宋詞片斷,可見大部分宋詞一直是作為歌詞創作的。
金元時期大量異族歌曲湧入北方,元雜劇這種歌曲的突然興起,把中國歌曲帶入全新境界。據王國維對元代周德清《中原音韻》所舉雜劇335歌曲牌的名稱進行研究,指出一半以上曲調來自唐宋歌舞大曲音樂、詞音樂及諸宮調曲調等。
而幾乎同時在南方發展起來的南戲音樂來源廣泛,據王國維《宋元戲曲考》統計,其曲調來源於唐宋體歌曲有190首,占總數543首的三分之一。元曲與雜劇經常同用一些歌曲套曲。套曲用同宮調的幾首歌相聯,而且密密用韻,幾乎每句押韻,一路到底不轉韻,“曲”看來是更加與歌密切相連的一種歌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