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宗羲首先是位學者,然後是位誌士,再者才是個詩人,詩歌對他來說是“餘事”。阮元說他“經史冠乎昭代,詩其餘事耳”,“長一經學,不以詩名”。楊際昌《國朝詩話》說他“宿學重望,身備文獻,其最表表者,不必以詩見也”。徐世昌也說他“於學無所不通,詩其餘事”。
黃宗羲詩主性情,較少見他直接以學入詩,詩歌中的學問化傾向不明顯。他的學問在詩中不發露,是水中之鹽、酒中之飯。他說:“文必本之六經,始有根本,唯劉向、曾鞏多引經語,至於韓、歐,融聖人之意而出之,不必用經,自然經術之文也。近見巨子,動將經文填塞,以希經術,去之遠矣。”又說“讀經史百家,則雖不見一詩,而詩在其中”。他的詩歌融典籍而出之,不在詩中填書塞典,也許用朱庭珍《筱園詩話》中的話是最好的解釋:“大方家數非不能用此種故實字樣,大方手筆非不能為此種姿態風趣,乃不屑用,並不屑為,不肯自貶氣格,自抑骨力,遁入此種冷徑別調耳。是小家賣弄狡獪伎倆,非名家之品也。”黃宗羲的學問當進入詩歌創作活動時,就化為一種識力,一種對人生、社會意義的深層理解,在詩歌創作時,與現實生活相印證,變成作者內心詩情化的思考,然後表現在鮮明的藝術形象之中,給讀者以深刻的啟迪。這正是黃宗羲的詩不同於其他學人之詩的地方。
張仲謀論浙派詩時提出“一祖三宗”說。所謂“一祖三宗”,即以清初的黃宗羲為初祖,以康熙之查慎行、雍正時期的厲鶚,與縱跨乾隆一朝的錢載為“三宗”。黃宗羲在清詩壇的地位主要表現為他首開浙派詩。浙派詩人共同的創作傾向大抵為重學問。黃宗羲雖然沒有公開打出宗宋的旗幟,但他反對貶斥宋詩,他說:“餘嚐與友人言詩,詩不當以時代而論。宋元各有優長,豈宜溝而諸於外,若異域然。”其影響一直貫穿著整個清代的宗宋詩派(尤其是浙派)。徐世昌讚之曰:“梨洲受業蕺山之門,於學無所不通,詩其餘事。羅萬藻序中所稱《鐵琴死戰馬》、《老狐行》諸篇,今《詩曆》皆無之,蓋少作刪落不少矣。其自序有雲:‘多讀書則詩不期工而自工,若學詩以求其工,則必不可得。’即其詩可知已。”
三、“知詩不以學”的王夫之
王夫之,字而農,世稱“船山先生”,湖南衡陽人。
王夫之於書無所不窺,對天算、地理皆有研究,尤精於經學、史學。他對許多經書進行了疏解,所著《易》、《書》、《詩》、《春秋》、《四書》的稗疏、考異,言必征實,義必切理,多有新義。這些都為《四庫全書》所收錄,並給予積極的評價。他讀史讀注疏,對書誌年表考駁同異,詳加審閱探索,尤其注重對興衰治亂、民生利病及社會發展規律的探求。此外,他對文字學、文學等方麵也有獨到的研究。《清史稿》稱:“夫之刻苦似二曲,貞晦過夏峰,多聞博學,誌節皎然,不愧黃、顧兩君子。”鄧顯鶴《沅湘耆舊集》說他“誌行之超卓,學問之正大,體用之明備,著述之精卓宏富,當與顧亭林、黃梨洲諸老相頡頏。精研六經,詩其餘事,詞旨深夐,氣韻沉鬱”。
王夫之“詩取徑六朝、初唐,力排宋人”。他認為詩歌是“心之元聲”,“元韻之機,兆在人心,流連跌宕,一出一入,均此情之哀樂,必永於言者也”。在《古詩評選》中評李陵《與蘇武詩》時說:“詩以道情,道之為言路也。詩之所至,情無不至。情之所至,詩以之至。”他認識到詩歌作為抒情遣懷的載體,與哲學、曆史、政治等著作是不同的,“陶冶性情,別有風旨,不可以典冊、簡牘、訓詁之學與焉也”。他充分肯定了嚴羽關於詩歌內容不能以學問來代替的思想,在評阮籍《詠懷》“昔日繁華子”詩時說:“故知詩不以學。”其《明詩評選》中評徐渭的《嚴先生祠》一詩時說:
《詩》以道性情,道性之情也。性中盡有天德、王道、事功、節義、禮樂、文章,卻分派《易》、《書》、《禮》、《春秋》去,彼不能代《詩》而言性之情,《詩》亦不能代彼也。
他認為《五經》中,《易》、《書》、《禮》、《春秋》是用來表學問的,唯有《詩》是用來言情的,前四經不能代《詩》抒情,《詩》也不能代替其他四經言學問。
王夫之不主以學入詩,所以他的詩歌與同時代詩歌相異,主要表現有:一是沒有考據詩,尤其是清人喜作的金石考據詩,他一首也沒有。即便如《石門有靖康勒字》,本是金石考據詩最好的題材,他卻沒寫成考據詩。二是沒有曆代文人最喜歡作的題畫詩,清代的學人幾乎沒有不作題畫詩的,但王夫之卻一首也不作。三是沒有經史論學詩,王夫之經史功底深厚,但他的經史之學隻體現在他的學術著作中,詩歌中幾乎沒有涉及。四是他的詩歌很少有序,詩中極少夾注,這在清代學人中也是少見的。這主要是因為他的詩歌較少用典,不用僻典。
從對詩歌本質和特點的正確認識出發,王夫之對宋元明以來的“詩史”中所表現的混淆詩歌和曆史的差別的錯誤進行了尖銳的批評。與曆史要求記載真人真事不同,詩歌不強調曆史的真實性,而注重內在的情和理的真實性,亦即人情物理的真實性。他說:“夫詩之不可以史為,若口與目之不相為代也,久矣。”對杜甫的“詩史”之筆,他也頗有微詞:
詩有敘事敘語者,較史尤不易。史才固以隱括生色,而從實著筆自易。詩則即事生情,即語繪狀,一用史法,則相感不在永言和聲之中,詩道廢矣。此“上山采蘼蕪”一詩所以妙奪天工也。杜子美仿之作《石壕吏》,亦將酷肖,而每於刻畫處,猶以逼寫見真,終覺於史有餘,於詩不足。論者乃以“詩史”譽杜,見駝則恨馬背之不腫,是則名為可憐閔者。
王夫之有多首《詠史》詩,但不拘泥於具體的曆史人物和事件,而往往是借古抒懷,表達出一種由思索曆史而產生的深沉感,寄寓著對時局的看法。他的詩都不是以詩記史、以詩證史、以詩補史的做法。如他的《詠史二十七首》(節選):
……
信陵飲酒近內,步兵泣路驅車。
贏得不知別苦,難忘聊複愁予。
田豐死爭官渡,鴟夷不諫夫椒。
未到水窮山盡,難回墜石狂潮。
鳳杳揚雄拾羽,龍乖穀永探鱗。
奇字詅癡萬卷,危言賣綻千春。
元載饑寒掃跡,蘇秦車騎迎門。
裹馬裝妻勾當,髑髏血肉乾坤。
……
這些詩應是感慨南明桂王政權的腐敗。第一首詠歎像信陵君、阮籍不得誌的士人以狂愁麵世。第二首詠田豐諫袁紹、伍子胥諫夫差皆被殺,喻南明政權腐朽透頂,已無法挽回敗局。第三首言當時文人主文譎諫,連篇累牘,陳詞濫調,無可述者。第四首言南明政權奸詐之人當道,隻顧自己窮奢極欲,不顧百姓死活。每一首前兩句所論的曆史人物都是引子,重在引出後兩句的觀點和感想。
再如他的《讀史》(其一,其二):
靈雨沐方春,油雲護初曉。飄風良已濟,薄冷還相紹。山氣榮新英,天容澹歸鳥。吾廬適在茲,因之群動窅。悠氣百年內,感彼千秋表。曠世如相接,夫誰惜縹緲。
夏鼎沈泗水,民氣悲天伐。西效無瑞麟,玉書孰與發。悠然南窗下,心情欲超越。夕陰斂西峰,徘徊露孤月。炯炯閱推移,寸意誰淪沒。引緒既繽紛,何庸矜緘默。
從詩題看起來是填塞史料的詩歌,但作者卻將曆史的蒼茫感與現實的感興連接起來,表達出詩人欲有所為而不為時所許的感慨。
王夫之詩歌的學問化因素隻有兩點:一是他的一些詩歌蘊藏著“學理”;二是他的詩歌審美向漢魏六朝詩看齊。
王夫之在強調詩歌的本質是表達人的感情時,並沒有把它與理對立起來,他不否認詩歌中也有理,也不認為詩歌創作中完全不能有理語。他說:“王敬美謂‘詩有妙悟,非關理也’。非理抑將何悟?”不過詩歌的理和一般的理不同,它不是抽象的、概念化的學者之理,所以他在《古詩評選》中評司馬彪《雜詩》時說,“非謂無理有詩,正不得以名言之理相求耳”;評鮑照《登黃鶴磯》詩時說,“經生之理,不關詩理,猶浪子之情,無當詩情”。此所謂“名言之理”即“經生之理”。他信奉詩中之理不是以赤裸裸的概念方式出現的,而是與生動的藝術形象緊密結合的。詩歌創作中不是不能說理,但是不宜變成僵化的死理。他在評廬山道人《遊石門》詩時雲:“此及遠公說理而無理臼,所以足入風雅。”評陶潛《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時雲:“通人於詩不言理而理自至。”他主張詩歌要情理融成一片,如果符合詩歌的審美特征,能充分體現“心之元聲”,那麼即便有理語入詩,也仍然可以成為很好的詩歌。他在評陸機的《贈潘尼》一詩時說:“詩入理語,惟西晉人為劇。理亦非能為西晉人累,彼自累耳。詩源情,理源性,斯二者豈分轅反駕哉?不因自得,則花鳥禽蟲,累情尤甚,不徒理也。取之廣遠,會之清至,出之修潔,理顧不在花鳥禽魚上邪?”說明情和理都源於人的性情,不是互相對立的。他所謂“自得”,即是指詩中之理要發自內心的感觸,如果不是發自內心的感觸,那麼不要說以理語入詩,就是描寫花鳥禽蟲,也會情物兩乖,花鳥禽蟲反而會“累情尤甚”。故他讚揚陶潛《飲酒》詩中“幽蘭生前庭”一首是“真理真詩”,“說理詩必如此,乃不愧作者”;稱讚謝靈運《田南樹園激流植援》詩“亦理亦情亦趣,逶迤而下,多取象外,不失圜中”。
王夫之蘊涵學理的詩歌,最具代表性的是他的《柳岸吟》,其中有多首與陳獻章酬唱的詩,表達了他的心學思想。如《和白沙》(其二):“粥飯終朝劇可憐,無心叢裏有心天。髑髏不爽元生意,枯槁翻新看火然。莫撇孤清求鳥徑,已知實際曆長年。分明饒有中和用,不但虛懸未發前。”表達元氣為萬物之源和重實踐的思想。“耳目忻浮光,不自知其性。砂中原含金,非天有殊命。外取亦甚晳,內視還成瞑。如彼夜行人,思與騏驥競”,“影從虛出無生響,兩段分開覺後迷。但識太空都撲滿,不容風雨弄天機”,“雲移隔嶺搖綠草,雨過橫塘綻白蓮。大造無心誰解此,莊生浪說欲忘言”,表達了道是天地之本,存在於萬物之中的思想。“天下自閑閑,人心長戚戚。身為物所持,騎虎不得息。息之在先幾,幾先人不識。適燕而麵轅,終身無返跡。”表達心為物役,則不可能獲得自由自在的思想。《和一峰虛中是神主》詩雲,“神者天之妙,心者人之主。雲人而用天,我生如鱗羽”,“神靜物不攖,神動心以靡。不複知其他,禪玄但測此”。表達了心是天地之大本和以靜求心的理學思想。不過,盡管王夫之主張理當融入詩中,他的詩也有直露“理”的現象,如《和一峰虛中是神主》中的兩首詩恐怕就有點“理”過其辭了。
王夫之強調《詩經》和漢魏六朝詩的審美傳統,認為當代詩人應該在創作中體現這些審美傳統。為此他不反對擬古。主性情的人是最反對擬古的,王夫之主性情,反對一切外在的法則,卻又肯定擬古。不過他的擬古又與別人不同,采取了一種特殊的方式。他評明人石寶《擬君子有所思》說:
竟不作關合,自然攝之。筆貴誌高,乃與古人同調。擬古必如此,正令淺人何處擬起。崆峒、滄溟,心非古人之心,但向文字中索去,固宜為輕薄子所嘲也。詩雖一技,然必須大有原本,如周公作詩雲:“於昭於天。”正是他胸中尋常茶飯耳,何嚐尋一道理如此說。譚友夏擬《子夜》、《讀曲》,往往神肖,隻為他浪子心情,一向慣熟。又如陳昂、宋登春,一開口便作悲田院語,渠八識田中,止有妄想他人銀錢酒食種子,借令擺脫,翻不得似。詩不可偽也,有如此夫。
王夫之認為詩即其人,也就是說“詩不可偽也”。有什麼樣的人就有什麼樣的詩,有什麼樣的情誌就有什麼樣的詩。如果今人的情誌同於古人的情誌,那麼今人之詩就可同於古人之詩。學習古人的審美傳統,不應該從作品外在形式方麵去模擬,關鍵的是要詩人之心合於古人之心,如果詩人的心靈同於古人的心靈,那麼這個詩人的作品自然與古人相同。王夫之詩學漢魏六朝,他不是有意模習漢魏六朝詩人的體格字句,而是體會他們內在的精神境界,他的詩像漢魏六朝詩,是他領承漢魏六朝詩人人格風範的自然流露。
王夫之的詩學體現的是漢魏六朝詩的審美精神,不是唐詩的審美精神,更不是宋詩的審美精神,他的詩學體現不出清詩的主流方向。他持的是極端的內在性立場,認為詩歌隻能從性情中流出,反對任何外在性的學習和借用。他認為“摶合成句之出處,役心向彼掇索,而不恤己情之所自發,此謂小家數,總在圈繢中求活計也”,把詩歌是注重情感和個性的抒發,還是刻意炫學顯才、展露學問看成判別“大家”和“小家”的試金石。
王夫之的詩歌對晚清以王闓運為代表的湖湘派學人之詩影響很大,他們的詩學思想繼承了王夫之,詩歌審美也取徑漢魏六朝古詩,與當時的宗宋詩風迥異。王闓運作詩讚美王夫之雲:“江謝遺音久未聞,王何二李枉紛紛。船山一卷存高韻,長伴沅湘蘭芷芬。”(《湘綺樓論詩絕句》)
第三節 清代前期至清代中葉學人之詩的衍變
一、開啟資書為詩風氣的朱彝尊
朱彝尊,字錫鬯,號竹垞,浙江秀水人。他“博識多聞,學有根柢,複與顧炎武、閻若璩頡頏上下”。康熙曾賜“研經博物”四字給他。王士禎評他曰:“獨肆力古學,研究六藝之旨,於漢唐諸儒著述皆務窮其指歸……所至叢祠荒塚,金石斷缺之文莫不搜剔考證,與史傳參互同異。”沈德潛評曰:“竹垞先生生平好古,自經史子集及金石碑版,下至竹木蟲魚諸類無不一一考索。如《經義考》、《日下舊聞》、《詩綜》、《詞綜》,其最著者。……顧寧人先生不肯多讓人,亦以博雅稱許之。”
朱彝尊作詩最明顯的一個特征就是援學入詩。翁方綱說:“竹垞學最博,全以博學入詩。”(《評漁洋精華錄》)錢鍾書《談藝錄》說,“竹垞記誦綜賅,枕經史,驅遣載籍,自是本色”,“旁搜遠紹,取精用宏,與二李之不讀唐後書,謝四溟之高談作詩如煮無米粥,區以別矣。其菲薄滄浪,亦猶此誌。蓋純乎學人之詩,斯所以號‘貪多’歟!”他資書以為詩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麵:一是在表現對象方麵,直接以學問為表現對象,也就是說詩歌表現的內容是學問的問題;二是在抒情方式方麵,用典故作為抒情手段;三是在審美風格方麵,通過對詩歌語言出處的選擇有意造成某種審美風格。
(一)直接以學問為詩歌的表現對象
最能體現朱彝尊學人之詩特色的是他的述學詩,如他的《齋中讀書十二首》(《曝書亭集》卷21)簡直是他《經義考》的詩化。第一首論《易》,批判陳摶和邵雍的先天河圖說。第二首仍論《易》,批判周敦頤的太極圖說。第三首論《書》,批判宋儒的排抵小序。第四首仍論《書》,批判邵雍的《皇極經世書》。第五首論《詩》,批判王柏的《詩疑》。第六首仍論《詩》,讚成呂祖謙對“思無邪”的解釋,而不同意朱熹的“淫奔之詩”說。第七首論《春秋》,批判胡安國的《春秋傳》,甚至說明胡氏由秦檜引薦,因而也反對抗金,唯知偷安。第八首論《論語》,著重指出明代不應據《論語》之言而罷公伯寮從祀。第九首論鄭玄不當罷從祀。第十首論經傳的注疏家簡要。隻有第十一、十二兩首是論詩歌創作的。朱彝尊這一組詩作於76歲,可算是他一生學術思想的總結。
(二)用典用事廣博而僻奧
朱彝尊的詩歌喜歡大量堆垛掌故,正如朱庭珍所說:“朱竹垞詩,書卷淹博……往往貪多務博,散漫馳驟,無歸宿處,有類遊騎矣。”如《雨中陳三島過,偕飲酒樓,兼示徐晟》(《曝書亭集》卷4):“卻話平生同調人,吹箎擊築皆知己。皋橋橋西多酒樓,妖姬十五樓上頭。百錢一鬥飲未足,半醉典我青羔裘。坐中臨觴忽不語,南州孺子高陽侶。同是東西南北人,明朝酒盡歸何處?”“吹箎”說的是伍子胥,《史記》卷79載他曾“膝行蒲伏,稽首肉袒,鼓腹吹箎,乞食於吳市”。“擊築”說的是高漸離,《史記》卷86載“酒酣以往,高漸離擊築,荊軻和而歌於市中,相樂也。已而相泣,旁若無人者”。
“南州孺子”本指東漢人徐孺子,他不滿宦官專權,不肯出來做官,當時人稱“南州高士”。“高陽侶”本指秦末高陽酒徒酈食其,據《史記》卷97載他曾幫助劉邦不費一兵一卒,得“七十餘城”。
朱彝尊喜歡用僻典偏學入詩,以致博學的士人見著一時也摸不著來曆出處,王士禎曾說:“昔見朱竹垞檢討詩雲:‘捉臥甕人選新格’,初不解。及觀《通誌》,有趙昌言捉臥甕人格,及采珠局格、旋棋格、金龍戲水格等名,始悟所語。”林昌彝說:“(竹垞有)《贈河南周櫟園先生亮工長排二十韻》,句有‘萬牛杜陵镵,五鴿曲端軍’。上句易曉,下句檢《宋史》、《曲端本傳》及各傳誌,不詳所謂。後見《齊東野語》,方知出典。……竹垞先生讀書多,造句雅,詩之錄隸事,神錄如此。”(《海天琴思錄》卷2)以王士禎、林昌彝之博學,對朱彝尊詩歌尚且“不解”、“不詳所謂”,可見其用典之僻。
(三)選詞用字講求來曆
朱彝尊作詩還力求做到無一字無來曆,如林昌彝說他有《論畫和宋中丞》十二首之十雲:“先子韶年寫雲壑,當時心折董尚書。後來舍弟亦能畫,可惜都無片紙儲。”(《曝書亭集》卷16)或疑“舍弟”、“片紙”入詩不典,卻不知朱彝尊用此字詞均有來曆,《能改齋漫錄》有:“兄稱弟曰舍弟,亦有所本。魏文帝與鍾繇書曰:‘是以令舍弟子建因荀仲茂時從容喻鄙旨。’”此“舍弟”二字有來曆也。蘇軾有句雲“隻字片紙皆收藏”,此“片紙”二字有來曆也。(林昌彝《海天琴思續錄》卷5)再如他的《來青軒》:“天書稠迭此山亭,往事猶傳翠輦經。莫倚危欄頻北望,十三陵樹幾曾青?”(《曝書亭集》卷8)“翠輦”、“危欄”、“北望”等皆有來曆,“翠輦”指飾有翠羽的皇帝所乘之車,如唐太宗《過舊宅》:“新豐停翠輦,譙邑駐鳴笳。”“危欄”、“北望”則來自李商隱《北樓》“此樓堪北望,輕命倚危欄”之句。他喜歡仿古,大量運用漢魏六朝及唐人的詞彙甚至句式,以求得淳雅的風格,如他的《晉祠唐太宗碑亭題壁集杜》:“步屧深林曉,春池賞不稀。文章千古事,社稷一戎衣。野日荒荒白,悲風稍稍飛。無由睹雄略,寥落壯心違。”(《曝書亭集》卷9)此詩全用杜詩原句,切人切事,語無漫設,渾成自然,天衣無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