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現我將要死了,40歲,沒有害怕、畏懼或痛苦,隻是決定離開城市,回鄉下去找一塊墓地。在我的意識裏,我死了之後,是要葬在家鄉的山岡上的,不是要眺望那片熟悉的土地,也不是要親近故園山水,說實在的,我是為死了也要感覺踏實。葉落歸根,不是對家鄉有多少眷戀,而這是一個與生俱來的宿願,今生必須回到出生地,連上那根早已剪斷了的臍帶,心才會安然。我不喜歡城市,活著的時候,拚命擠進城市,城市卻如墳場,那些一模一樣的建築,就如口徑差不多大小的骨灰盒子。夢想中的城市溫暖過我的童年的夢境,現實的城市是一個披上文明外衣的鬥獸場。每個人都像野獸,卻裝作很文明親善的樣子。這是我極為厭惡的地方,這裏不屬於我,不屬於我的那雙泥腿。
鄉村在失去顏色,在變得灰暗。
或者因為臨近死亡,陽光撤出了視線,觸目處,一片死氣沉沉。
鄰山的村子很安靜,每家每戶的大門都敞開著,道路很空曠,見不到人影,見不到任何動物。
我向東而走,在井邊,總算遇到了一個熟人,想想,他應是我的小弟。我跟他說:我要找一塊墓地。他似乎很懂,或者他在井邊,就是為等我出現。他帶著我穿過山下的一道岩縫,就上了山。山坡上有楓樹,有桂花樹,有小鳥,在樹葉間還可以看見鳥的簡陋的巢。坡很斜,地麵很多突起的岩石,其間空地狹小不成比例,不宜做墓地。穿過幾行樹,有一塊平整的地,覺得就是這裏了,拿出鐵鍬開挖墓穴,卻聽到樹後有人說話:到了,就到了。再細看,地上有白灰畫出的同心圓。樹叢後邊,已經有人抬著棺材上來了。哦,這地原來已被先死的人占了。
我們往上走,走到一巨崖下,發現有一塊幹淨平整的泥地,那地麵的大小,正好可以放下一個骨灰盒。我欣喜,然而走進一看,平整的地麵上已畫了一個大圓圈,裏麵繪上了太極圖。小弟說:這地已經有主人了。我有些失望,改變方向,在半山腰向西走。那裏有一條防洪溝,樹木稀疏。在路邊,可以看見遺棄在地麵的灰色石棺。小雞一群一群在向山下衝去,或者是要飲水,或者是受到威脅,瘋了一樣的下山尋找安全。我有些納悶。走到樹林邊緣,是一片油茶林,黃土新翻過,寸草不生。油茶樹綠綠的,紋絲不動。再往上,是我爺爺奶奶的墓地,我們害怕驚動他們,又折向東,沿著一條彎彎曲曲的石板路往上麵攀登。這是我熟悉的路,我小時候放牛走過,年長一點時,打柴也走過。我們沿著山路向上迂回。路很靜,樹絕跡,石頭峭立,山草淒淒。一路上望著身邊的陡坡我有些失望,難道就這樣,我死之後找不到一塊合適的葬生之處?
走過一段荒蕪人煙的路,抵達山頂。
這裏有一塊平地,再往前走,翻下山,就是一個村莊。
此時,山頂已不再荒涼,而是聚滿了各種人,路也不再是石板路,已變作寬闊的黃泥路。一個大方臉胖子坐在牛車上,牛車跑得比馬車還迅捷,拉著兩副黑棺材,轟隆隆就從身邊衝了過去,瞬時即不知所終。平地上,還有牛車載著其他的東西在路上穿梭。人在黃泥地上走來走去,閑如野雲。路兩邊,有穿灰衣的小販,守著攤子,很親切的樣子。而往上的一塊平地裏,還有人吹拉彈唱,小孩子在草地裏跑來跑去,十分熱鬧。兩邊的山峰突兀的聳立著,護著這塊平地,像兩個神兵。
小弟在人群裏鑽來鑽去,不再將我的所求掛在心上。
大家在這裏都很快活。
我問旁邊的人,有墓地嗎?
旁邊的一個胡子花白的老頭說:你看看,很多人那邊,那坡下就是墓地。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那裏有個坡,向前突出的幾塊黑色的石頭上站滿了人,他們在指指點點,似乎在品評什麼。
我走過去,一看,發現石頭下麵是梯田,一塊銜一塊,無窮無盡,十分壯麗。
小弟在田埂上奔跑,身手矯健。
在田裏,我看到了一塊雕花的白色石頭墓碑。石頭曝露在外麵,日曬雨淋,看起來十分蒼老。小弟回頭衝我說:找到了,找到墓地了。
我的心安放了下來,看著那塊沾染了風塵的石碑。它矗立在水田裏,卓然於塵世之外。他看著生,麵對著死,而他身邊的人,卻在享受著快樂。在這裏,死並無可畏懼之處,生也沒有可畏懼之處,即使麵對著惡劣環境的考驗,這裏的人——我的鄉親,他們也無所畏懼,仿佛生或死沒有距離,生也快樂,死也快樂。生死在一起,無所謂生,無所謂死,身之所在都是一極樂世界。
梯田裏的稻子正在結穗,日子正在成熟。
我找到了墓地,決定回到生活裏看看,在死之前,我要體會了屬於生命的輕快後,爬到這遠離人煙的山頂狂歡,隨牛車拉走,無知無覺地進入到另外一個世界。我想,人生就是這樣,所謂的豐功偉績,就是尋找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