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風雨之冬夜,左右鄰居相聚,無聊而聊,鬼話連篇。
一人說:一男人在瓜棚看瓜,一邊抽旱煙杆,一邊看村裏。村裏一婦女生產,家裏燈火通明,窗口透出燈光,突有黑影撲上,將整個窗口都覆蓋了,屋裏頓時大呼小叫,亂作一團。重複三,守瓜的人瞧出端睨,抄起腳邊土槍,裝藥卡子,伺機而發。稍後,一黑影又故伎重演,撲上窗,屋裏人又亂作一團時,守瓜人舉槍射擊,砰然一聲,黑影散去,屋裏接生婆始叫嚷:生了,生了。過不久,一婦人哭哭啼啼從瓜棚邊經過,其聲暗暗啞啞不可辨,如風消失於亂葬崗。
一人說:一男人夜行訪友,路上遇一挎一竹籃裹頭帕婦人,籃上覆一布,步履飄忽。男人在前,一邊走,一邊抽煙。女人叫他讓路。他走左邊,讓出右邊,女人亦說讓開。他走右邊,讓出左邊,女人亦說過不去。如此反複,男人發怒,女人止步。到朋友家,朋友外出未歸,其妻臥床待產,不能接待。他進退不得,便抽一長凳子坐在大門前,候其朋友回來。未幾,裹頭帕婦人來到,對他說:我女兒放擔子,我來幫忙。他挪開凳子,讓出一邊,婦女說過不去。男人說:牛都能過了,你還不能過?屋裏產婦一聽,聽出是其母親聲音,在生第二個妹妹時,難產而死,今晚是為尋替身而來,驚恐不已。門前兩人仍是相持不下,後房中傳來嬰兒啼聲,門外婦女大哭,轉身離去,眨眼即逝。朋友回,聽說丈母娘來過,大驚,告之,友不解,其友說:你未婚,陽氣旺盛,鬼不敢近身也。
一人說:某村一人往益州做生意,在圩上遇一故人,被告之:其父在城裏開一藥店,門庭若市。村人不信,言其父過逝久矣,如何能重回人間?故人與之辯,無果,便邀村人前往益州一探究竟。果然,在城中一藥店見到了父親,鶴發童顏,有如生前。父子相認,父親邀其住,並告誡:不經允許,不得擅入其臥房。其子疑心,瞅空而人,見其臥室頭骨如山。心驚不安,告辭回家,往父親墳頭一看,墳完好,剖土起棺,棺裏已無屍骨。驚駭,往廟裏求救,一和尚在紙上畫了一座橋,教他:去益州城,告訴其父,已開棺驗證。其父追,就跑向益州河,將紙橋拋入河中,鬼上橋便可伏法。果然,其父親見事情敗露,欲殺之滅口,追出城門,追到河邊,其子將紙橋拋出,一道金光,一座大橋,其子上橋,其父上橋,子過橋,其父在橋中央跌倒,和尚現身,卷起紙橋,將鬼魂收去。
鄉村裏雖然僻陋,但鬼故事不少。山有山鬼,水裏有水鬼,有人說見過,有的人隻聽傳言。若有小孩妄言不信,一邊老人必喝斥:見鬼了,不死也要脫一層皮。可見,鬼是善少惡多。做鬼,無論多凶惡,必遭懲罰。由此可見,鬼一般是人編造出來的,目的隻是為了弘揚善行。
10
他叫老槍,他的名字叫槍,人長得並不剽悍,還出老相,比實際年齡大好幾歲,人們就叫他老槍。
老槍是我們鄰村的,一個寒夜到我家閑聊,遇雨,要住下來,家裏人安排他跟我同住,我很樂意,他並不是一個令人生厭的人。他勤快,隨和,肯幫忙,是一個好人。第二天他醒過來就走了,我起床後,家裏的哥哥對我說:看看自己的床。
我看了,並沒有發現什麼。
哥哥又親自去我的床上翻,終於找到一些皮屑,說:你看,這是老槍叔身上脫落下來的,他一個晚上脫一層皮。
我不信,問其他人,大家默然,從他們欲笑非笑的表情裏,我知道,我哥並沒有說謊。我很驚訝,人怎麼會這樣?後來我知道,老槍叔有一個廢名叫“蛇皮子”,像蛇一樣會脫皮。從那以後,老槍來我家,我十分抗拒和他一起睡。
老槍有一個母親,一個堂弟。兄弟倆一直沒有娶上媳婦。堂弟後來去了廣東,也沒有帶上一個媳婦回來。
隻要有人說給老槍介紹媳婦,老槍的母親必備酒菜招待。過了兩年,媳婦仍然沒影兒,老槍向四鄰發布消息:隻要介紹給他介紹結婚對象的,成功了就送2000塊作報酬。
我家有個親戚,她有一兒時朋友離婚,問了有生養能力之後,介紹給老槍。兩人見麵,上街,到結婚,在臘月裏一氣嗬成。年未過,那個看人戰戰兢兢的女人就成了老槍的媳婦。那婆娘瘦小,臉黃,最小的女兒都到廣東打工。嫁給老槍之後,養了半年,仍然沒有大肚子的動靜,去醫院檢查,早已結紮,不能再生育。老槍氣得到我家吵鬧,幾經折騰,我那親戚退了錢之後才平息下來。老槍覺得沒孩子也就罷了,終究自己也快50歲了。可偏偏的是,那婆娘說婆婆虐待她,不給她酒喝,一氣之下丟下老槍,隨兒女去了廣東。老槍又成了一個人,像失去光澤的寶石—每天沉浸在往昔光輝的留戀中,神神經經,最後,村人都將其疏遠了。
我曾經去看過他一次,得知他的堂弟到了大瑤山,給人家當上門女婿。整個房子都留給了老槍,泥牆黑瓦枯瘦的木結構小窗眼,像被人遺忘的廢墟。屋裏空蕩蕩,一隻雞也沒有。老槍在屋對麵的園子裏伺候辣椒茄子,見我來了,隻是咧嘴笑笑。他臉上的皮膚板結成了一片,然後又如魚鱗裂開,成片脫落。我給他敬煙,他羞澀地問我吃不吃桃子。他的園子裏有一棵毛桃樹,樹葉裏綠頭蒼蠅嗡嗡飛。看著他孩子似的表情,我不忍心拒絕,挑了兩個摘下來,抓在手心裏。
他不再到我家裏坐,聊天。
在路上,看到他一個人躑躅前行,我心裏就有種淒涼感,猶如看見了自己的末日。在這寂寂然的鄉村裏,像老槍叔這樣遭遇的人還有好多,他們努力、掙紮,心懷希望,又失望,在命運之神的手掌裏折騰,然後按照命運安排的路線,或生,或死,以悲慘結局,成為人生。
11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農村開始搞計劃生育,沒有標語,也沒有口號,沒有做準備工作,工作組帶著衛生隊就進村了。在隊長家裏召集社員開一個會,統計一下生育人口,就開始宣布執行政策,一胎安環,二胎結紮,三胎立刻結紮。
懵懵懂懂沒有搞清狀況的人,紛紛給大隊幹部送禮,然而還是免不了,安環的安環,挨刀的挨刀。生了一堆女兒,想生個兒子接後的,紛紛出逃,超生遊擊隊由此產生。計劃生育的人不是吃素的,搞株連九族,隻要有一個直係親屬違法,七大姑八大姨,一個也脫不了幹係。問不出,牽牛趕羊,開倉挑穀,風車、收割機等等能拿走的,都是罰沒的對象,村裏的超生戶紛紛望風而逃。人道不人道,不如醫生的一刀,人權不人權,不如執法的鐵拳,計劃生育是國策,沒人跟你解釋和分辯。
村裏顯眼的外牆上用白灰刷著“超生就紮”。
馬路邊上的村小學圍牆上也用白灰刷著“誰不實行計劃生育,就叫他家破人亡”。
公社一書記指揮得力,連清三個村的計劃生育尖子戶,收得一大院的農具和雜物。幾個心懷不平的農民在黑夜裏結伴,等得他回老家,在路上將其擒獲,蕩秋千一般,將其扔入水塘,以發泄私憤。
某村有一支書,其妻舅超生,計劃生育工作隊對其連坐,將他家電視機抱走。
某年春節,我去一親戚家拜年,其大門正牆中間破一大洞,疑似盜賊所為,問之,答日:鄉裏計劃生育工作隊所為。
計劃生育工作隊進村,全村驚慌。
後來,言說自覺按計劃生育的有獎勵,超生人口不分田,仍然沒有多少實際作用,“養兒防老”,無論防不防得了,但在民間根深蒂固。
再後來,不再執行抄家罰沒的政策,改為罰交社會撫養費。
如今仍是,超生一胎,多則兩千。超生兩胎,多則三千。仿佛隻要有錢,就可以放開肚皮生。
隨著社會文明的進步和生活成本的提高,農村已很少有人超生,說“養不起”。有人算過,現在養一個小孩至其成年,得耗費十幾萬人民幣。而一務農農民或一進城打工民工,十年收入,不夠撫養一孩子成人。
計劃生育扶持了兩個產業,一個是避孕藥,一個是避孕套。到計生站,避孕套是可以按需自拿,不收費。但藥店裏避孕藥可不便宜,傳說還有副作用,所以少吃為好。
如果早知道物價上漲有利於人們自覺開展計劃生育,早將物價提上去,在計劃生育方麵就節省很多人力資源,事半功倍了。
12
幸福要等多久?原來村裏的人是不知道的,平常說享福,或者僅僅是局限在吃一頓好的,雞鴨魚肉全有。更多的是向往,孩子長大了,就覺得離幸福更近了。而平常日子基本上是苦澀的、貧窮的、擔驚受怕的,卻不能阻止大家對幸福的渴求,頭發等白了,現在,有了一個答案:幸福需要等待六十年。
六十年一個甲子,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之後,政策逐漸明朗,人終於活明白,人力有限,還是遵循現實安排,樂觀的過不鹹不淡的生活。看開了,心情也就不像以往那麼糾結,不再把謀生當畢生事業,也不要再把自己充當主心骨,把愛給孩子,把信任給孩子,把餘熱給孩子,把時間留給自己,做自己喜歡的。
鄉裏幸福的老人培養起來的第一個愛好就是打麻將。
留守在家的孩子一去上學,老人在回家的路上就相互約好,在某某某家打麻將,還有某某某要參加,正好湊一桌。光打打耍牌沒勁,多多少少要有點輸贏才才刺激。於是,富裕的打個五毛一塊,不富裕的,在一邊看著,也樂嗬樂嗬的,打發無聊寂寞。
通常一桌麻將,聚齊一村半數老人。
不愛麻將的老人,閑不住,就去後山上背樹木。
去年大冰雪,將後山上的樹木凍死了許多,年輕人出去了,沒人管,要爛在山上。勤奮的老人可惜木材,於是幾個相邀,一天上一次山,從山上背一根木頭下來。兩個月下來,竟身強體壯臉紅潤了。
遠方的孩子回來,打麻將家的,也沒有怨言,覺得老人思想有個寄托,甚好。上山打柴家的孩子覺得家裏老人也不錯,身體越來越硬朗。
老人也覺得不錯,辛苦了一輩子,現在終於可以幹一點自己想幹的事了。
在屋前屋後玩耍的孩子也很幸福,雖然他們每年隻見到自己的父母一兩次。雖然每一次別離都撕心裂肺,但他們可以住上樓房,可以上幼兒園,可以讀免費書了,比他們的父輩,看起來要幸福了許多。
老少幸福,辛苦的是中間的一代人,像鍾擺一樣,被時間掌握著方向。
他們擺動產生的巨大力量改變了一個時代,而他們在承受這巨大壓力,看著時代輝煌,然後花高價在自己修的車道上坐車回家。他們有怨言,但沒有人聽得見。他們也無所謂,發發牢騷,繼續生活,不能停歇。未來,有一些規劃,卻經常被變化改變。幹脆不想,一路埋頭苦幹。六十年後他們或許也會幸福,隻要能找到幸福。
那時的鄉村,隻要不荒廢,一定盛滿幸福。
13
我喜歡這裏的月亮。這個地方的名字很輕,但月亮很大方。
無論春夏秋冬,我都喜歡這裏的月亮。
月亮很單純,很純淨。與鄉村的世俗和寂寞比,月亮更像一個讓人生寧靜的寄托,讓人追思或憑吊,讓人仰望,讓人思索,讓人詩情畫意,也讓人形影相吊,顧影自憐。
鄉村的月亮總是早早地出來。太陽落山,暮色未攏,月亮就出來了,或者它一直就在那裏,等待太陽落山。熱氣消散,濕氣上升,地裏的蟲兒開始打鳴,一聲短,一聲長,不同的蟲兒一起鳴叫,地裏邊便鋪滿平平仄仄的宋詞。幹活的人不會注意這些,他們的注意力都在手裏的活上,那種惶然的專注和對速度的渴求,令人看到鄉村生產的落後和生活的局促。而暮色裏,炊煙是一種召喚。家裏不僅有老有小,還有雞鴨牛等活物還需要關照,生活的責任和生命的責任交雜在一起,活得分不清究竟是什麼滋味了。
晚飯過後,男人檢查一遍牲畜家禽,確保無漏之後,坐在堂屋裏,吸煙的,叼一支煙在嘴上,就著燈火看著門口的月光,若有所思。女人在裏屋“嘀嘀哆哆”地剁著豬草,板著臉,從初一剁到三十,從出嫁剁到孩子上學,十年如一日,喂了一槽又一槽的豬,生活仍然像剁豬草,枯燥無味。
孩子沒有這些煩惱,追逐的,在月光下追逐,像撒開蹄子的小馬駒。
喜歡聽收音機的,坐在鄰居家的長凳子上,賴著,聽匣子裏傳出的新鮮聲音。
喜歡聽鬼狐故事的,就坐在家門檻下,聽過來閑坐的鄰居講山講水講神講鬼。
大地逐漸歸於安靜清涼,人們也散去,各自回家,剩下一地銀閃閃的月光,在高處低處無聲地流淌,襯出景象的明明暗暗,那種繾綣,令多少癡情男女都為之陶醉。
夜靜人深,我無法人眠。父親說我是一個“日裏遊啊遊,夜裏賣桐油”的一類閑人。湘南人將“白天”通常說成“日裏”。我不知道我為什麼無法人眠,或者是想法多,或者是寂寞,或者是想試一試膽量,在無人的午夜,一個人走出來,在巷子裏穿行,在月光裏體會這個生長鬼故事、狐故事的地方,究竟有什麼奇妙之處。從家門前的石板路,走到幾米外的簡易沙石公路,村裏就有無數狗叫聲響起,聽起來糝入。村裏每走一個老人,幾個夜裏,村裏的狗都是吠聲沸騰的。而月光裏,隻有安靜的大地,稻子青青的,稻葉上已經上了露水,在月光裏閃著一道銀色的光芒,像安靜的大海。因為安靜,令人感到田野的厚實。
樹仍是白天那樣堅挺,而月光讓它披上了一層薄薄的銀光,看起來神秘了許多。
河裏的水翻著銀波,聲音比白天清脆了,詭異了起來。
而遠一點的山水樹林,像一個兵營,魅影變幻,讓人看不透擺的是什麼陣勢。
我披著月光,坐在石橋上,點一支煙,無聲無語,與月光融在一起,十分的清醒與孤單。這日子看起來十分苦澀,我們甚至埋怨,想方設法來破壞這安靜。然而我們不知道,有些東西一旦被破壞,就很難修複,城市裏十天半月難得一見的月亮讓我們憂傷。我們拒絕不了誘惑,邁步走向所謂的幸福生活,卻時常又回頭看。月光是懷念中的一種,湘南鄉下的月亮,成為離鄉人療傷的一貼陳年的藥膏,溫溫的,令人感受人生如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