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一個名字很輕的地方(2 / 3)

當我一個人走在鄉間,看到那些報告平安的炊煙,連綿的青山和流布四野的溝渠,生活既平常又單調。而翻開它的曆史,我們才看得到它豐富的內容,原來有那麼多人不屈於壓力和壓迫,用血和生命反抗過。他們讓這片大地無比厚實,將一切不平化為平常。

闕家的後人,以出了個闕漢騫為榮。

闕漢騫的光榮,卻屬於我們的民族。

那些跟隨他出征的鄉親,那些沒有跟隨他出征,在那片土地上起早摸黑伺候莊稼的農民,都一樣令人尊敬。無論輝煌還是平凡,他們都具有一顆英雄膽。

5

有一個老人一直在我記憶裏笑嗬嗬,他的小名叫黑狗。

農村人的名字裏有狗字的不少,一個叫狗毛的還當過瓦河裏鄉的鄉長。我們村裏以黑狗為名的也有幾個。我說的這個,是個老人,五等身材,黑臉上有很深的抬頭紋,他的輩分高,村裏的人都叫他爺,他喜歡喝酒,有七個子女,日常開支巨大,因此常常沒有酒喝,但他有個辦法,去給朋友搬工,目的隻為討口酒喝。

除了他之外,愛喝酒的我還見過幾個,一個是養鴨子的阿公,六七十歲了,還蹲在田埂上風吹雨打。鴨子停穩梳毛打噸,他到我們家討水吃,我奶奶就拿酒招待他。酒用碗裝,沒菜,聊天下酒,喝紅臉,就去田頭看護他的鴨子。某年冬天,他在田埂上往下一躺,就那麼死在了田埂下。奶奶說:當年,這個阿公是永州地界上的拳手,號稱當地一虎。英雄遲暮,虎落平陽,死在草下,算死得其所。

一個是我的鄰家叔叔,攜一桶酒走老姨,老姨也好酒,見酒留客,將壇子裏的醃菜抓出兩碟,即大碗喝酒,對喝了後猜拳,猜拳了後對喝,一桶酒喝完,還嫌不夠,又將私藏拿出來相款,太陽落山還在喝,末了,兩人尿濕褲襠大腿渾然不覺。某年臘月過小年,鄰家叔叔喝酒後發病,胃穿孔,鎮上醫生誤診為膽囊炎,一命嗚呼。

村裏一善飲小學教師,冬天家訪,遇一喜酒如命家長,留之同飲,同醉,老師執意回家,進入田埂小道,腳力不聽使喚,誤入水田,活活凍死。

我有一親戚,逢飲必醉,醉後即在酒席上尿褲子,酒話不斷,醜態百出,令人厭煩,後被其妻剝奪走親戚權利終身。

黑狗爺喝酒我見過許多次,喝得麵酣耳熱,也不見其廢話連篇。他隻是笑,嗬嗬輕笑,議論人家,也不說長短,還從不把吃虧受累放在心上。他臉上的皺紋釋放出來的,是憨厚和親切。每當農忙,他忙完自家的活,就去幫朋友摸田插秧。趕集回家,路上見到需要幫忙的人家,二話不說,即挽起褲腳,投入勞動,如雪中送炭。

這樣的人不止黑狗爺一個,唱叔、查叔、金娘他們都是這種熱心腸人,見忙就幫,從不索取。他們看淡利益,重友情,用勞動支援著鄉村的溫暖,使之不得間斷。

黑狗爺家門前有一歪脖梨樹,樹枝四麵散開,如一巨傘。每年夏季,都結出一樹拳缽大的黃皮梨,多的時候,可產五百多斤。一部分賣,一部分送人,每年如此。黑狗爺因此廣受尊重,每經過一戶,隻要有人看見,必搬出凳子熱情相迎,邀其相坐,斟茶遞煙,津津樂道,閑敘家常,那種殷殷之情,將鄉人之誠樸表露出來,十分的貼切。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曾經有那麼一段時間,長優有序,愛護有加,大家相處融洽,相互幫扶,和和睦睦,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黑狗爺雖不縱酒,結果仍然悲涼,中風半癱。當時他正在田中耕耘,幸虧有人瞧見,將他從水裏撈了出來。後來躺在床上達三年之久,經過治療後偶爾可拄棍出行,然而酒是千萬喝不得了。說起當時情形,有人說他命大,有人說積德行善,功德相助。黑狗爺想笑,想說,惋惜的是,因為中風,神經中樞受影響,說話口齒不清,無論如何傾聽,也是不大明白。大家都安慰他,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他點點頭,看著門前的青色原野,他耕耘一生的大地一片盎然,他的表情頓時索然默然。人生易老,病魔侵擾,非堅強人,早已蹬腿離開人間。黑狗爺對生命不舍不棄,令人肅然起敬。

他的子女在他生前均成家立業,自立門戶。

他死後不久,大媳婦即服藥而死,遺下二子一女。

過幾年,二媳婦服藥而死,遺下一子一女。

想起黑狗爺熱心一生,後代如此遭遇,大家莫不感歎。

6

另一個令村人記憶深刻的是秋江和大毛。

秋江是村裏人娶回來的,大毛是從其他村子搬過來的。

秋江嫁過來的時候,還很年輕,鼻梁高高的,與她尖尖的下巴十分不相稱。現在可以美容,那時候想改,也改不過來。她的男人先是隊裏的看水員,又黑又矮,村人謔稱他為黑婆,男人女叫,本身就是一種嘲弄。他每天扛著一把鋤頭在田野裏轉來轉去,檢查稻田的水情。他們夫妻倆偶有碰撞,最後是黑婆吃虧,臉經常被秋江抓花。人家笑他,他自己也笑,還好,自我解嘲,也就沒人拿他尋開心了。

他們的日子過得挺辛苦,白米飯,醃蘿卜,或清水豆角。營養不好,養了孩子,孩子也長不高。分田到戶之後,兩口子起早貪黑,幾乎將所有的精力和時間都撂在了地裏,日子好了起來,秋江的身體卻垮了。他們生了三個孩子,然後響應號召做了節育手術,手術似乎不太成功,留下了許多並發症,身體每況愈下,最後終於倒床不支。從村的小診所到鎮衛生院到縣人民醫院,再到長沙的醫學院的附屬醫院,說是肝硬化,要住院長治,可家貧如洗,隻能拖回村裏,喝點草藥捱著。開始尚能走動,田裏地裏走幾圈,看自己種的果樹和莊稼。後來走不動,就搬一個小凳子在家門前坐著。疼得難受的時候,就跟丈夫說:你們就這麼不管我了?

丈夫潸然淚下,也隻能帶她到村裏的小診所打一針止痛。

沒有熬過秋天,秋江極不情願地熄滅了生命之火,時年38歲。村人無不悲傷,秋江在生時,沒有過上一天好生活。

大毛是私生子,當然,村裏人都不說,而是叫他大毛。

準確地說,他搬過來之後,正與秋江做了鄰居。他的房子是父親留給他的。秋江的房子是省吃儉用蓋起來的。房門前是一條馬路,馬路下麵是橘子林,下一個坡是平坦如畫的美麗田野。

大家不奚落大毛,大毛自己跟自己有些過不去,人前談笑風生,人後暗自神傷。他的身體也瘦弱,一邊種田種地,一邊養牛,幫人耕田,一年也能掙個千兒八百塊。一子一女,開支不大,日子過得還算滋潤。過了四十歲,大毛就覺得心口疼。開始不當一回事,把煙戒了,胸口還是疼,悶得受不了,到縣醫院檢查,查不出來,到長沙人民醫院查,也是肝硬化,還在初期。醫生囑咐,隻要住上一段時間,做一次全麵治療,身體就能康複。

大毛試著問了一下大概要花多少錢。

醫生說:怎麼也得一兩萬。

大毛笑了笑,他估計存折上有個萬兒八千,如果就是這樣治病花完了,自己怎麼也賺不回來了。心一橫,買了車票回來了,還安慰老婆:醫生說回家養養就好。

大毛決定留下錢,賠上命。過兩年,大毛耐不過痛,喝藥自殺。他的老婆恍然大悟,可錯已鑄成,嚎啕大哭,自責不已。

過二十年,農村開始實行“新農合”(新型農村合作醫療),農民不再因病致貧。大家感歎,如果他們等到這個時候才生病會怎麼怎麼樣,可是,生命經不起等待。

現在,他們的子女都到了廣東打工,在異鄉陌地求生,解決了吃飽穿暖的問題,卻在為身份認同、社會福利、子女教育等等新的煩惱而寢食難安。

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幸與不幸,國家若都關心、關注和幹預,農民的不幸就會少很多,生命就會有尊嚴許多。

7

農村常將刻薄、小氣和心狠手辣的人罵成“苛惡”的人。

村裏有一個婦女,丈夫當過兵,先是國民黨的兵,後隨部隊起義成了共產黨的兵,還加入了共產黨。複員回來,在大隊支部當委員,在隊裏當隊長,紅極一時。在搞運動的時候,更是積極,有一社員鋤土挖死一毛蟲,驚呼一聲,他即抓住機會,誣陷社員攻擊偉大領袖,上升為對“×××”的不敬,當晚即召開批鬥會,弄得對方一家人風聲鶴唳,數年不得安寧。

其結婚數年,無一子女,收養兄弟一子,其妻吝嗇口糧,將養子逐出,饑寒交迫,生病而歿,年僅13歲。兩年之後,吃食堂,男人吃糠,消化不良,屙血而死。沒有丈夫,女人始吃“五保”。至70歲,臥病在床,生產隊派人求醫,不見好轉,又無人照料,絕望至極,上吊而亡。村人嗟歎,若其養子尚在,不僅有人送終,或許還能得善終。

婦亡,其房始做牛欄,後坍塌,不修,終荒廢。

對她這個結局,村人心裏有個樸素的理念:凡心要放到逢中,不然有惡報。

這是一句土話,意思是不可做虧心事,心要正,否則不得好死。

那些自尋短見的,都是感到生不如死了,想不開,才斷然拒絕了生,一心向死。人死,人不再念其生,而念其後人子孫。可見,鄉人還是以生者為重。對自然的死者,大家誠心悼念,虔誠祭拜。而對自亡著,早上死下午埋,草草了事,入土為安。老婦死後,第二天由生產隊組織勞力掩埋,曆一年,墳堆即被野草掩蓋,不可辨亦。

過不久,村裏又出一人,男,砌匠,在山裏被蛇咬,性命交關,後被村人所救,與施醫者兄弟相稱。未過兩年,即反目,不相往來。其有一弟,好偷,蘿卜青菜無所不愛。娶妻較晚,兄得三女三子後,他始得一子,八歲在村前水井溺斃,眾人惋惜,以為報應。弟痛下狠心,不偷,先生一女,於心不甘,又生,終得一子。

兄有刷牆上灰的手藝,經濟稍好,即跟其弟分房割瓦,在村外另建新居。

弟性木訥,不善營生,戒偷之後,生活潦倒,屋漏瓦破,煎熬度日,因先前偷竊,深為鄰居厭惡,不相往來。曆十年,其女長成,初中畢業,即下廣東,打工掙錢,生活始得改善。其子又大,欲蓋新居,為其納親。

兄率子而來,無情推翻以前字據,隻分給弟一丈之地,兄弟激辯,弟不敵,後在村人幹預下,始割讓出兩房,建了一奇形怪狀的房子,路人見之,驚訝不已。

兄之長子結婚,三年,無一子嗣,往長沙醫院一查,其子患不育症,不可醫也。

兄之三子體格健壯,以為人才,長到十歲,下田捉魚即生吃,追雞趕鴨,到手即咬,一家雞犬不寧。往長沙醫院一查,患間歇性精神病。

兄勤奮,吃苦耐勞,然刻薄,村人以為得上天懲罰,紛紛以自正。教育小孩,也常常以公平論,不可亂來。老人也說:凡事終有報應,得饒人處且饒人。無論怎樣,不可起歹心,心生妄想,害人害己。一心向善,積累功德,有恐有懼,不做虧心事,一生才會安然。

8

最初,村裏隻有一間代銷點,賣鹽賣油賣酒賣日用雜貨。店在村的中心位置,四麵建築為公祠、公廳和戲台,灰牆黑瓦,簡潔肅穆,氣勢恢宏,成為七裏八鄉人們所共景仰的地方。小店的售貨員原為大隊會計兼任,後因用熱水瓶往家裏載酒被發現而被解除職務,大隊部即指派一作風過硬社員擔任,仍然不長久,轉為承包經營。從此,村裏小店如雨後春筍,一個兩個三個,鼎盛時期,一個村裏的小店達十餘家,轉彎抹角處皆是。

讓人記憶深刻的是村裏的第一間店,被人盤下來後,將門前的飄亭拆除,拓寬了門麵,改成了一個小超市,貨色齊全,生意卻冷淡了不少。

以往,中午時候,村裏閑人齊聚飄亭之下,擺一副棋,三隊四隊各派代表上陣廝殺,左右鄰居一旁圍觀,下棋者舉棋不定,一邊急了的鄉親伸手代戰,被對方喝止,雙方即展開唇槍舌劍,最後倒在“觀棋不語真君子”話下。

他們身後,一弱智女孩渾身灰塵,坐在櫃台下的石板上,仔細搜尋地上石縫,棍挑手拔,偶爾能起獲一枚硬幣,頓時手舞足蹈,拿上櫃台換糖。其頭發零亂,衣服酸臭,無人厭嫌。後出嫁他鄉,不知所終。

另一邊廂上,也有一幫閑人在講經論古。

人多,捉魚賣蛇的也來湊熱鬧。

打鐵補鍋的也不落人後,占了地方,開鑼做生意。

無話可談,劁豬的也會來講豬經,其樂融融。

村裏有人爭吵,分辯不下,有理一方便拉住對方,拽來這公廳門口,請眾人評論孰是孰非。一對賣豆腐的夫妻吵架,女人也拉住男人,要來這裏找大家評理,看誰長得漂亮,並在巷子裏即憤憤不平:我一朵鮮花插在你牛糞上了。其女身材短小,一臉雀斑。鄰居聞言,掩鼻而笑,後在村裏傳為妙談。其“我一朵鮮花插在你牛糞上了”的名言,也多被村裏男人借用。豆腐夫妻相聞一笑,生意卻日漸紅火。

小店門前雖是一方小小天地,卻彙聚三教九流。

一日,村裏幹部受公社領導教唆,欲將祖山劃出一半分給鄰村。消息甫一傳開,群情憤怒,罵其出賣祖業,愧作××後人。講古的豬郎館跳上石墩,鼓舞大家去抄家滅門,幾個後生頓時摩拳擦掌,前呼後擁,隊伍越聚越大,到該幹部門前,已達數十號人,備上了梯子、棍子,上房揭瓦,人屋打砸,雞飛狗跳,一刻鍾,即將其家搗了個稀爛。

後有人說是公社某某的主意,一行人欲前往公社鬧事,被村裏長輩攔下。

是夜,數公安潛入村子,將豬郎倌數人悉數拿下,送拘留,數日後,豬郎倌被判刑三年。法院院長簽名的告示貼在鄉親昔日下棋處,大家讀之,莫不慨然。其時豬郎倌年已近五十,在零陵監獄執刑,亦做豬郎倌。三年不到出獄,回來對往事閉口不談。在公廳前占一席之地,經營一糕點攤至終老。

小店改成超市,村裏有人將對麵鋪子盤下,幾經修繕,亦辟做門麵,經營百貨。對門對麵,相互競爭,關係日益緊張,又礙於鄰裏關係,發作不得。到除夕,兩家競放煙花,此起彼落,燒兩個小時,費錢數千,兩家心疼,村裏人卻樂得在門前看煙花盛放,鼓掌叫好。

過幾年,年輕人遠走他鄉,老人被留守孫兒所累,聊興漸衰。村裏竊賊起,偷雞摸狗,人心惶惶。村中央的幾間小店的生意也逐漸冷清,寥寥閑聊者無不懷念往昔煙花盛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