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見證亂離(7)(3 / 3)

怎麼辦?令人窒息的現實擺在了少不更事的我的麵前。幾夜無眠,無法可想,索性一咬牙,一跺腳,能瞞一天是一天!於是擦幹了腮邊的淚水,強睜開紅腫的眼睛,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神情,悄悄地察看著母親和周圍的動靜。半個月過去,居然風平浪靜。母親終於有些疑惑:“鐵強怎麼快兩個月沒來信了?”她每天跑到廠門口傳達室去問,而每次得到的都是失望:“如今到處搞運動,信哪裏會及時囉?莫性急,再等幾天!”幾天又幾天,幾天是多久?分分秒秒牽動的是母親盼兒的愁腸!

隻有一個辦法-造假信!而這又何其難。哥哥一筆瀟灑流暢的好字,讓我關起門來背著母親苦苦模仿了十多個夜晚。然後把假信裝進另一個信封,寄給了千裏之外靖縣的知青朋友吳鎮泰-唯一可以給我提供幫助的人。他把假信在靖縣投遞,信又寄到了長沙。那天,傳達室的門衛終於給了母親一個喜訊:“你靖縣的兒子來信了!”母親揚著信興奮地回來,急不可耐地撕開,在昏黃的燈下閱讀,頭也不回地告訴我和身邊的鄰居王姨:“他們那裏運動搞完了,園藝場解散,安排到了附近的塘湖大隊,條件比園藝場還要好!”王姨驚訝地抬起頭來:“咦-不是聽說……”話未說完,被我的一個眼神、一個手勢製止。“這個好消息我要趕快打電話告訴你姨媽,她擔心好久了!”母親匆匆出門去了廠傳達室。王姨才接著把話說完:“廠裏人都在議論說,你哥哥在縣裏被掛糞桶遊街,後來被逼自殺了,可惜一個好伢子!未必是造謠的?!”我回想起來,半個月來,許許多多異樣的眼神,許多次欲言又止的神態,原來知道真相最晚的竟然是我們母子!

於是便出現了這樣奇怪的現象:在路上,許多人走過來,不聲不響地摸摸我的頭、拍拍我的肩,而在我母親麵前都守口如瓶,聽她興高采烈地複述每一封靖縣來信的內容,附和著她的每一個評論。在她被監督勞動的車間裏,人們默默地為她分擔了勞作。在我家的窗台上,常常發現工友們悄悄送來的食物和用品。在批鬥“牛鬼蛇神”的高台上,有人為她特別擺上一把椅子,而批鬥主持人也視而不見,讓她坐著接受批鬥。我懂得:不管政治態度如何,他們都還是不忍心傷害一顆母親的心啊!

然而春節臨近,麻雀也要歸巢,母親去信要哥哥回家。吳鎮泰焦急地把母親的信轉寄給我,商量對策。於是在正月初三那天,兩個風塵仆仆的身影出現在家門前,那是來自靖縣的五中同學周學禮和湖南師院附中知青好友劉達旦。他們告訴母親,我哥哥因為公社留他突擊寫材料實在是走不開,隻能委托他們來看望母親了。他們帶來了靖縣特有的雕花蜜餞還有醃製的楊梅,掂掂分量不夠,又在廠外商店買了兩個柚子。家徒四壁,母親就剝了一個柚子待客,那柚子不知是什麼孬品種,既酸又澀。但母親一邊大口吃,一邊不絕口稱讚:“靖縣的柚子真好,又大又甜!你們快吃!”我實在咽不下去,托故跑出門來,對著曠野放聲大哭一場。

不料這集體合力營造的善意的謊言竟然能繼續維持下去。其間,靖縣方麵寄回了哥哥的遺物-一隻破舊的皮箱,盛著幾件舊衣、幾本日記,此外沒有片言隻字。傳達室悄悄地通知了我,我不敢拿回家,廠裏開恩給我在集體宿舍安排了一個床位,好把箱子安放在床下。睹物思人,肝腸寸斷。我噙著淚讀完了哥哥的日記,那是一個積極上進的青年急切希望擺脫家庭出身陰影,投身革命的心路曆程。他批判父母,鞭撻自己,期望像哪吒那樣把全部的骨肉都歸還給生身父母,成為一個完全脫胎換骨的新人,去贖前世的罪孽。

母親省下生活費給他買了一件襯衣寄去,他在日記裏寫道:“這樣的城裏公子哥兒穿的硬領襯衫,怎麼能夠在農村穿呢?怎麼和貧下中農打成一片呢?我要告訴媽媽,再也不要給我寄任何東西了,我要靠自己的雙手建造新的生活。”在另一篇日記裏他寫道:“今天到縣城挑糞,有位同學的糞潑了出來。我雖然用手幫他把糞捧回糞桶裏,但動手前卻還有著猶豫。分析起來,不是大糞臭,而是自己的思想深處仍然有不幹淨的東西,需要長期改造,培養勞動人民的思想感情。”他在日記裏表示:希望像當年“火線入黨”的戰士一樣,用自我改造的行動來表達對共產黨和毛主席的赤膽忠心。

哥哥究竟是怎樣死的,我終於從一些他的知青同學那裏了解到一些情況。哥哥在知青下放前後一直是被當做背叛剝削階級認真改造思想的典型來培養的。擔任團支部書記、隊長也好,選為學“毛著”積極分子也好,上麵的意思是讓他在知青中帶個頭,利用他的威信協助管理這些難管的知青。但是哥哥在返城期間接觸到許多新的思潮,開始反思社會和人生,思想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回到靖縣後,他再也不是原來老實聽話的領頭羊,反而參與組織成立了知識青年的群眾組織,造了縣委縣政府的反,並提出了許多為知識青年爭取權利、改善待遇的要求,團結大多數知青在當地形成了一派重要的政治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