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求按工傷待遇(100%工資)。這農工一級可憐巴巴的工資,就是拿100%也沒有多少。阿蔡要的是這個名目。阿蔡的道理是,他是執行上級布置的任務時受的傷。至於這個任務是不是正當,那是策劃者的事,不能由不知情的群眾承擔。但是,工傷是要經過有關領導簽字批準才算。哪個領導敢簽字呢?形勢已經變了,我們那次去喀什的行動,已經變成了一隻燙手山芋。現在各級領導躲都還來不及,誰還敢去接呢?
一場足球大賽開始了。
新領導把球踢給了老領導。老領導把球踢給了新領導。
阿蔡的問題在團裏,師裏沒法解決,他決定到兵團上訴。
第一次到兵團還是在冬天。一個從腰部截癱的人從上海趕到烏魯木齊,即使有他弟弟同行,也不是件容易事。特別在冰天雪地裏,把他從車站背到兵團大院,他的弟弟累得滿頭大汗。
兵團機關工作人員很多,卻難以找到一個管阿蔡這件事的。這個部推那個部,這個處推那個處。阿蔡累了,不願像皮球那樣被踢來踢去。哪個處也不去了,就待在接待處辦公室,你們看著辦吧!
兵團也有困難呀,總不能光聽你一麵之詞,也得給我們時間調查一下吧。何況,武鬥中受傷怎麼處理,什麼待遇,上級也沒有文件規定,我們也得研究請示呀。你的情況我們一定會向領導彙報的。你先回去,大冷天的,待在這兒還不把身體凍壞了。等我們弄清情況,就會通知你。
說得也蠻有道理的,那就先回去等吧,反正兵團領導已經知道阿蔡的情況了。
等了一年,又是一年,這件事像石沉大海,毫無音訊。
再一次去兵團,再一次回來等待,再一次石沉大海。
多次去兵團上訪,多年的交涉,阿蔡終於踢進了一球,他的要求達到了。到底是個什麼政策,到底根據什麼名目,阿蔡沒具體講,我更無從知道。
阿蔡十多年的生活經曆,相當一部分竟然消耗在這麼一樁小事上,我不禁感歎噓唏。
值嗎?12年的時間,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可以從一年級上到高中畢業,能學到多少東西呀。人生能有幾個12年呢?
然而,對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自腰部截癱的人,他的後半輩子也許就靠這一點工資生活。他如果不爭取到這一點權益,還能指望什麼呢?
我無法回答這樣的問題。
一個當年的三好學生,一個二級運動員,一個充滿朝氣的青年,怎麼會落到這個地步?
一晃,又是十幾年過去了。
回到了2001年,回到了武康路阿蔡的小窩,兩個飽經風霜的老知青還在長談。
這十幾年,阿蔡又是怎樣走過的呢?
在改革開放的年代,阿蔡又找到了自己的新“組織”──上海市殘疾人協會。在這裏,阿蔡結識了許多生理缺陷類似、生活困難類似的夥伴。殘疾人協會一有活動,阿蔡總是當義工,發通知,布置會場,加入拉拉隊。在這裏,阿蔡的生命又迸發出火花。
在多次上訪申訴的過程中,阿蔡悟出了一個道理:要懂得用法律來爭取和保護自己的權益。隨著“文革”結束,改革開放深入,中國開始了向法製社會的轉型。有了法,老百姓的權益就有了基本保障,各級領導就不容易胡作非為,有關人員執行政策就不好陽奉陰違。
然而,有了法而不懂法,這一切還是白搭。生活中,不少善良的老百姓被違法亂紀的權貴欺淩,被愚弄、被迫害,卻不知道如何申訴,不知道如何討回公道。這樣的例子還少嗎?
阿蔡萌生了一個想法:自學法律,將來當一名律師,幫弱勢群體講話,為老百姓討個公道。
上海圖書館,成了阿蔡常去的地方。在那裏,阿蔡借閱有關的法律書籍,教材,以及專業雜誌,記筆記,做練習。
清晨,阿蔡的輪椅夾雜在擁擠的上班族自行車隊中,在馬路上緩緩地行進。用雙手的力量,撥動載著全身重量的輪椅的大輪子,朝著上海圖書館行進。從武康路到上海圖書館的距離不近,然而,有了目標,撥一圈就近一點。隻要堅持,目標就可能達到。生活的道路,不也是這樣麼?
數年如一日,堅持下來不容易。阿蔡做到了。大部頭的法律教材,啃下來了。深奧難懂的法學詞彙,記下來了。國家規定,學法律的專業人士,必須通過一個什麼考試,才有申請當律師的資格。阿蔡以自學成才、同等學力的名義報名參加考試,居然通過了。
離當律師的美夢隻差一步之遙了。然而,這一步卻像一道深壑,阿蔡無法逾越。弄不清是目前國家政策上有什麼限製,還是阿蔡的身體條件有什麼限製,反正阿蔡目前不符合當律師的條件,哪怕有了那一張證書也不行。
阿蔡沒有氣餒,他繼續學習充實自己,他繼續等待。時代在前進,改革開放在深化,國家的政策也可能進一步放寬。今天辦不到的,明天有可能辦到。
阿蔡有了自己的生活。
然而,晚上呢?
夜幕降臨,夜上海燈紅酒綠,下了班的人們開始了形形色色的夜生活。阿蔡卻龜縮在這靜靜的小窩裏,沒地方可去,沒有人交往,看看書而已。不孤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