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班連是農場的武裝連隊,通常隻有出身好的才有資格進。我們兩個“狗崽子”怎麼混得進來,這真是個謎。也許這回真的是重在表現,黨和組織把我們當做好同誌了?我們倆真是受寵若驚,感激涕零。皇上英明啊,老佛爺吉祥!
那段時間,阿蔡幹活簡直像玩命。冬季軍訓結束,阿蔡的名字列在優秀射手名單中。
1966年春天,我調出值班連。那年冬天,阿蔡也調出值班連。阿蔡回到了原來的農業連隊,我調到另一個農業連隊,我們從此分開了。
1966年是全國人民難忘的一年,文化大革命就是那年開始的。兵團是軍管單位,1967年初才正式開展“文化大革命”。“文革”中,支邊青年的遭遇大不相同。有成為革命派的,有入黨做官的,也有被揪鬥的。進疆時和我搭檔的副班長,僅僅和其他幾個上海支邊青年開玩笑說不打算找對象結婚,就被打成反革命集團揪鬥。他被迫自殺,碎屍五段,埋在沙包裏。
奇怪的是,阿蔡的消息一點也聽不到。既沒有被揪鬥,也沒見他揪鬥別人,群眾大會上也見不到他,就好像他已從地球上蒸發了。阿蔡跑哪兒去了?
一次,我正好有事去阿蔡連隊,順便打聽了一下阿蔡的下落。原來,阿蔡被安排在戈壁灘放羊,一個人單獨住在戈壁灘,連隊每兩個星期派人給他送一次東西。
正好這天連隊有人去給他送包穀麵,我二話沒說,跳上送麵的牛車一塊兒去看他。
牛車在荒涼的戈壁灘上吱吱呀呀地前進,兩旁長著些駱駝刺草。戈壁灘上本來沒有路,牛車碾過幾道,也就成了路。這種大軲轆車,關內已很少看到了,西漢古墓的壁畫上,倒是可以看到。要是我們能穿上那時的袍子,簡直就是劉邦的部下了。
在牛車上晃悠了個把小時,趕車的把式指著遠方告訴我:“快到了,就在那兒。”
遠遠的,我望見一座孤零零的羊圈。阿蔡就在那兒。是嗎?我真難想象。
還沒到羊圈,一條大黃狗躥了出來,惡狠狠地朝我們吼叫。
“阿黃,阿黃,別叫。給我們送吃的來啦。”
隨著聲音,一個人走出門外。大黃狗圍著他轉了兩圈,狂吠變成了嗚嗚的哼聲,眼睛還瞧著我們,不過眼光溫和多了。這個人就是阿蔡。他是阿蔡嗎?
阿蔡的模樣變了好多。頭發亂蓬蓬的,好久沒理發了。身上的衣服被駱駝刺鉤破了好多地方,任那些布片掛著。腰上縛著一根麻繩。
看見我的到來,阿蔡又驚又喜。
“×××,什麼風把你刮來啦?”
真是的,就記得我的外號。
“×××,你怎麼這副模樣?”
我也還了他一個外號,一比一,咱們扯平了。
我們把包穀麵帶到屋內。屋內地上堆了些麥秸,鋪上被褥就當做床鋪了。牆角的一隻壇子是放包穀麵的,還有些瓶瓶罐罐,就是全部家當了。
屋子中間吊著盞煤油燈,窗戶沒有玻璃,用裝化肥的塑料袋封住,隻能透過一點朦朦朧朧的光線。陣風吹過時,塑料袋會發出嘭嘭的響聲,房頂的草叢也會窸窸窣窣,抖出一捧灰塵。羊糞味無孔不入,鑽進屋內每一個角落。隻有阿黃最忙碌,跑進跑出,用鼻子在地上嗅來嗅去,想發現什麼好吃的東西。
阿蔡最迫不及待的,就是能找人說話。他問了農場情況,老戰友們的情況,還有文化大革命的情況。我盡我所知,把大小新聞告訴了他。
阿蔡對外麵的情況了解很少,對文化大革命的想法甚至有點天真。可以看得出,他是非常渴望參加“文化大革命”的。我能夠理解,對一個什麼運動都積極參加的人來說,這麼偉大的一場運動到來,卻偏偏無法參與,心裏是多麼難受。但是,文化大革命帶來的這麼迅猛的變化,好端端的人一夜之間就可以變成反革命。我的腦袋也是亂哄哄的,根本不可能三言兩語對他講清楚。何況,有些心底的想法,我也不敢對他講。一旦透露出來,就可能有滅頂之災呀。
一個青年,終年累月,孤單單地住在戈壁灘上。陪伴他的,隻有一隻忠實的牧羊犬。
這種孤獨寂寞,沒有堅強的意誌是無法堅持下去的。
我行嗎?我不敢回答。忽然想起了蘇武牧羊的故事。
時間不早了,我們該回去了。阿蔡依依不舍地送我們到門外。阿黃跟了出來,非常友好,它已經相信我們是朋友了。
牛車走遠了。暮色中,阿蔡還站在門口,阿黃還在搖著尾巴。
1967年秋天,全國各地派係對立,武鬥升級。又是文攻武衛,又推出什麼支左,生怕天下亂得不夠。
我們封閉在荒涼的戈壁灘上,對外麵的情況基本是漠然無知的。
一天下午,戈壁灘上突然開來了幾輛大卡車,其中一輛開進了我們連隊。
全連立即收工,緊急集合。連長拿著一份名單,說是有緊急任務,報到名字的上卡車,去喀什參加文化大革命。聽到可以去喀什參加文化大革命,我心裏癢癢的,巴不得自己能混上卡車。一則可以親自體驗大地方的“文化大革命”,二則在戈壁灘上待了兩年,也實在悶壞了,真想出去開開眼界。當我聽到了自己的名字時,真是喜出望外,又一次受寵若驚了。
卡車一共四輛,在團部集合後馬上出發了。開始那兩個小時,我還籠罩在興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