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農場的阿蔡,如果腦袋靈活,說一些領導愛聽的話,也許會受到熱烈歡迎,說不定他的癱瘓還會變成什麼英雄事跡,成為大家學習的榜樣呢。
據說,領導開始也確有這樣的打算。隻要阿蔡能夠領會領導的意圖,控訴喀什城內那些暴徒的打砸搶行徑,鼓動一下農場職工的革命熱情,就可以撈個先進模範當當。
可是,不識時務的阿蔡,卻偏偏說出了領導最不愛聽的話。阿蔡說,紅二司的人不是暴徒,不是壞人,紅二司和一、三司一樣,都是革命群眾組織。阿蔡還說,雖然他的脊椎是紅二司的人打壞的,但他不怨恨紅二司的群眾。
唉,阿蔡呀,你這不是自找苦吃嗎?
阿蔡悄悄地回到了農場,幾乎無人知曉。因為阿蔡的生活已無法自理,他被安排在衛生隊一間病房裏,養著。每天衛生隊開飯有他一份,餓不死而已。他就像一塊用過的抹布,被扔在牆角裏,幾乎被人遺忘了。
然而現在的阿蔡不再是剛從戈壁灘羊圈出來,說什麼都信的阿蔡,他開始思考。在喀什待了大半年,對“文革”的體驗,他遠遠超過了我們。一年多前,在戈壁灘羊圈裏,他傻呆呆地聽我吹“文革”的消息。現在輪到我張著嘴,傻呆呆地聽他講城裏“文革”的故事。
1969年初,我們同一裏委出來的一位女知青在衛生隊病故。
這位女知青剛住進衛生隊時,我還去看過她,順便看望了阿蔡。她看上去精神很好。
那一天下午,我們三個還在阿蔡的病房裏說說笑笑。我們回憶起進疆前夕一起向往新疆的心情,還回想起裏弄生活中有趣的點點滴滴。分手時,她還關照阿蔡要注意勤換衣服。
誰能想到,這一分手竟成永別呢?
她在上海就患有嚴重的風濕性關節炎,高中畢業時因為這關節炎不能參加高考。像她這樣的身體是不應該到新疆來的,可是她堅決要求,反複要求,最後街道批準了她的請求。
真不知道,關節炎竟會這麼致命。
到團部參加這位戰友的追悼會時,我再一次探望了阿蔡。
阿蔡的神情十分沮喪,他喃喃地說:
“真想不到,幾天前她還在這兒和我聊天呢。”
阿蔡更為無法參加她的追悼會而沮喪,他讓我代他向這位老戰友告別。
“會的,我一定會的。”
我們裏委那一年共有七位知青到新疆兵團。還不到四年,現在死的死,傷的傷,瘋的瘋,鬥的鬥,隻剩下兩位能參加她的追悼會。代表戰友們向她告別,抬著她的棺木去墓地安葬,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
追悼會會場的前方,掛著老戰友的遺像,遺像四周披著黑紗。像中的她還是在裏弄時的模樣,帶著微笑,嘴巴微張著,好像要給我們說些什麼。
說些什麼呢?好像聽見了,就是她在裏弄時常說的,走革命先輩走過的路。
先輩走的是什麼路?我腦袋轟轟響,理想和現實在撞擊,一個個書本上、生活中的人物走了過來。
林道靜走出了舒適的小家,加入了街頭的遊行隊伍,“抗日!救國!”
祥林嫂走出廟門,滿臉紅光,“我捐了門檻了!我捐了門檻了!”
森林裏,渾身泥漿的保爾和共青團員們,要趕在入冬前修築一條鐵路。
孔乙己用手指蘸著茶水,在地上示範,“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種寫法……”
敲鑼打鼓的人們在歡送,哭得驚天動地的親人們在火車站的月台上告別。
躺在棺木裏的老戰友,戈壁灘上放羊的阿蔡,吊死在禁閉室的副班長……我們走的是什麼路?誰能告訴我?
戈壁灘上一塊高地,孤零零地露出幾十個墳堆。
我們的老戰友,長眠在這兒,這一片她立誌貢獻青春的土地。
這兒沒有鮮花,沒有鬆柏,也沒有青草。但是,這兒可以望到無邊的農田,可以聽到嗚嗚的風聲,風沙小的清晨,還可以看到浮在天邊的昆侖山。寫到此處,心裏響起一首後來的電影歌曲,那是一支男聲小合唱。
“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
把我埋在高高的山岡,再插上一朵美麗的花……”
幾十年後,人們又探討起上山下鄉這場運動的曆史定位。曾經卷入這場運動的老知青們,又開始反思自己的經曆。由於每個人的境遇不同,結局不同,看問題的視角不同,反思的結果不可能相同。出現了爭議。
對這些長眠在大地懷抱中的老知青們,我想,就不必拷問他們是有悔還是無悔。還是讓他們靜靜地躺在那兒,懷著他們的青春夢想吧,不管他們的夢想今天看來是不是幼稚可笑。
一晃,十幾年過去了。
這十幾年,我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文革”結束了,“四人幫”倒台了,高考恢複了,上山下鄉不提了,絕大多數在農場農村的知青通過各種政策返回了家鄉。我的冤案也平反了,重返北大學習。
阿蔡怎麼樣了?
阿蔡到上海後,腿上的肌肉早已萎縮,兩條細細的腿,軟軟的。農場是按長病假待遇給他發工資(70%工資)。這點阿蔡無法接受。他並不是生病而癱瘓的,有這樣的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