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沒出農場了,看到什麼都新鮮。慢慢地,腦子裏有問號了。怎麼這次緊急任務都交給農業連隊的人了?其中還有不少“狗崽子”。怎麼連去什麼單位,去幹什麼都不告訴我們?喀什怎麼缺人了,非要把我們這幫什麼也不知道的人請去?
天擦黑時分,車子開進緊貼喀什的疏勒縣一處高地。大家跳下車洗把臉,這時,我看見了阿蔡。阿蔡興奮激動的心情,遠遠超過了我。可以想象,常年累月孤零零地生活在戈壁灘羊圈裏,突然被點名到喀什參加“文化大革命”,這是黨和組織的信任啊!就像從原始社會一下子蹦到了共產主義,天壤之別,能不興奮嗎?
我有點納悶,這麼久了,阿蔡一直是被遺忘的角落,怎麼這次想起他了?
這次行動的背景,過了好久才慢慢弄清。當時我們是完全不知情的。
簡單地說吧。新疆的群眾組織分裂為打倒王恩茂(自治區黨委第一書記)的紅二司和擁護王恩茂、打倒武光(自治區黨委書記處書記)的一、三司兩大派。喀什紅二司占上風,武鬥中把一、三司趕出了喀什。一、三司向兵團求援。兵團各級領導是王恩茂的老部下,當然要為老首長出把力。然而中央有明文規定,兵團不得介入地方文化大革命。師裏的頭頭還是決心介入,隻要能找到個借口向上級交代。
一、三司占據的疏勒縣和喀什隻隔一條大河,河上的一座大橋是連接疏勒和喀什的唯一陸上通路。紅二司在河邊修築工事,在橋中央修築了碉堡,架起機槍,封鎖交通,嚴守喀什。兵團武裝部隊在河這邊早已修好工事,架起槍炮,隻等一聲令下,強攻喀什。萬事俱備,隻缺一個借口。
如果有一批赤手空拳的兵團人員經過這座大橋,碉堡內的機槍必然開火,這批兵團人員必然壯烈犧牲。於是,紅二司打死了手無寸鐵的兵團人員,這不是一個絕妙的借口嗎?讓誰來充當這批烈士呢?領導想起了我們這些被遺忘的角落。
洗完臉開始吃晚飯,一大盆紅燒肉端上來了。哇,我們好久好久沒吃過肉,見了紅燒肉,我的眼光發直,眼珠都不會轉了。不一會兒,我們這批“蝗蟲”就把它幹得盆底朝天。
那一頓飯的滋味真是終生難忘。空氣中彌漫著紅燒肉的香味,偶爾有流彈從頭頂上嗖嗖地飛過,河對岸喀什城內燈光閃閃。還有比這更浪漫的嗎?
吃完飯,給我們每人發了一塊毛主席語錄牌。我們的任務是,高舉毛主席語錄牌,進喀什城宣傳毛澤東思想。
任務布置完畢。上車,出發!
卡車向著大橋急速開去。後來回想起來,師裏這些頭頭也真是煞費苦心。赴刑場前讓死囚美美地吃一頓,是中國人道主義的優良傳統,《水滸》中就有不少這樣的描述。何況,我們還不是死囚犯,是選拔出來當革命烈士的呢。一頓紅燒肉,體現了領導同誌對我們的親切關懷。
每人一塊語錄牌,這個設計更是頗具匠心。試想一下,這些烈士的屍體橫七豎八地倒在卡車上,手裏還緊緊抓著毛主席語錄牌,這是多麼壯烈而感人的畫麵啊!
南疆軍分區得到了兵團準備對喀什發動進攻的消息,派了一位參謀趕來阻止這項行動。在卡車上,我清晰地看到,一輛軍用吉普沿著河邊的便道急速地往前開,幾乎和我們卡車平行地前進。就在卡車要轉上橋時,吉普把我們攔住了。
參謀傳達了軍分區命令:立即撤回去!
卡車按原路返回,原定的進攻計劃流產了。埋伏在河邊指揮軍事行動的師參謀長氣得大罵:
“叛徒!戴帽徽領章的叛徒!”
臨時決定,我們中間留下兩個班的人在喀什待命,其他的人連夜返回農場。
我要返回農場,阿蔡留在喀什。分手前,我匆匆地向阿蔡告別。這一係列事情發展太快,我腦袋裏嗡嗡的,還理不出個頭緒。但是,離開農場時興高采烈的心情早就一掃而光。阿蔡的興奮期好像還沒有過,他還為能留在喀什參加文化大革命感到高興。
這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健康的阿蔡。
我們回到農場沒幾天,從喀什傳來一個消息。農場留在喀什的兩個班中,有一個人受了槍傷,傷勢嚴重。
這個人正是阿蔡!
那天阿蔡奉命在哨位上站崗,剛交完崗走在回駐地的路上,一顆子彈射過來,阿蔡一聲沒吭就栽倒了。這不是流彈,是河對岸狙擊手射來的子彈。
子彈從阿蔡的左腰射進,從右腰穿出,阿蔡當時就昏迷了。
阿蔡回到農場,已經是一年以後了。
阿蔡中彈後,立即送到南疆軍分區醫院。醫生們立即進行搶救,命總算保住了,但是,脊椎已被打壞,從腰部以下徹底癱瘓了。
然而,這個手術隻是控製了傷勢,要真正恢複體力,還必須休養一段時間後,再進行康複治療。這兒隻有喀什市人民醫院有條件做這種康複治療,可是,通往喀什的道路已被紅二司封鎖,怎麼把阿蔡送進人民醫院呢?
據說有一位神通廣大的人物,他可以和喀什市內紅二司頭頭掛上鉤。通過這位大仙的安排和協助,紅二司的前線人馬讓運送阿蔡的幾個人過封鎖線,阿蔡終於住進了人民醫院。
在醫護人員的照料下,康複治療是成功的。但是,阿蔡的脊椎被那顆要命的子彈徹底打壞,從腰部以下的癱瘓卻是無藥可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