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臉色漲紅,沉默著一次又一次把頭昂起來。這“王大姐”惱羞成怒,使勁狂抽父親耳光!這個平時被人看不起的女人是要用踐踏反革命分子的尊嚴來撈回她做人的“尊嚴”!
父親是反革命分子,我和二哥1964年參加中考和高考理所當然地落榜了,隨後上山下鄉去了大巴山社辦林場落戶,弟弟也於1971年赴雲南支邊。學業優異的大哥被趕出就讀的重慶建築專科學校,發配到一家生產農藥器械的小廠當學徒工。
看著孩子們的遭遇,父親心碎了。他知道這一切都是因他的曆史造成的。為了使我們不再受連累,他和母親協議離婚,搬到偏僻的歌樂山半山腰一間破茅房居住,由大哥每月從微薄的工資中拿出五元錢給他作生活費。
中國的老百姓實在是太天真了。盡管在離婚協議上注明我們都隨母親,和父親從此斷絕來往,但在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這有什麼用?我們身上已永世打上剝削階級家庭子女的烙印(天理良心,我家從來沒有剝削過誰),這絕不是一紙離婚協議能改變得了的。為此,我們悔恨終生!
1967年冬,在經曆了“文革”武鬥的動亂之後,我從大巴山第一次回到滿目瘡痍的重慶。母親告訴我,父親現在生活極其困難,叫我第二天給他送點生活費去,聯絡方式已在信中說好。
第二天上午,我趕往接頭地點-沙坪公園大門外。那時人們忙於派性奪權鬥爭,公園內遊人稀少。父親早已等候在那裏。看見我,他轉身朝公園裏走去。我跟著他,保持20米遠距離。父親走到湖邊一條石凳子上坐下,我確信無人跟蹤後,也到石凳子上坐下。幾年沒見父親,他更蒼老了(那時他才55歲),背更駝了。我心裏陡然湧出一股悲涼。他欣喜地拉著我的手,眼光裏充滿慈愛:“孟傑,你和二哥在農村還好吧?”我點點頭。我看見他額頭上有傷疤,就問:“他們打你了?”父親臉上立顯出憤怒的神情:“那些紅衛兵簡直是暴徒!”“他們怎麼會找到你那裏?”“地段幹部告訴他們的。”從父親斷斷續續的敘述中,我知道了他的遭遇。
父親住的茅草房原本“不設防”,因為它沒有門,家裏也沒有任何能讓小偷感興趣的東西,唯一值錢的是價值兩元的竹殼熱水瓶。紅衛兵衝進屋裏砸爛了一切,連一隻破碗都沒有放過,也順腳踢爆了熱水瓶。然後在屋裏掘地三尺,因為他們相信既是反革命分子,家裏一定埋有武器或值錢的金銀財寶。當他們一無所獲後,就把父親踢翻在地,用軍用皮帶暴打,要他交待把武器和金銀藏在什麼地方。在“文革”期間這種暴行隨處可見。
父親隨後詳細詢問我母親及幾個兄弟的情況,看得出來,他是非常眷戀這個家的。
我把每月五元的生活費交給他,並問他靠這點錢怎麼生活的。他說隻要天晴就要到街上去替別人挑煤球或幹別的下力活掙點錢,平時在房前屋後開荒種菜減少開支。20世紀50年代,中國曾有一句口號叫做“知識分子勞動化”,父親應該算是踐行這個口號的典範,不知這是社會的進步還是退化。
臨別時,父親拿出一包新鮮蔬菜給我,說是他自己種的。我堅辭不收。父親生氣了,我隻好含淚收下。
我回大巴山不久,他給我來信,信中說:“……黨的政策正確英明,我虛心接受人民群眾監督,遵守黨和政府的法令法規,從未犯過任何錯誤,相信不久會得到寬大處理的……”
我看後唯有苦笑。在與人鬥其樂無窮的階級鬥爭年代裏,如果給“地富反壞右分子”平了反,那些熱衷於鬥爭的人失去了鬥爭的對象,他們靠什麼生存?
1976年7月5日,積勞成疾、貧病交加的父親,終於在一個風雨之夜溘然長逝於歌樂山腰那間破草屋裏。死時圓睜著眼,沒有一個親人在身邊,至今屍骨不知在何處。三個月後,“四人幫”倒台,可惜父親沒有等到這一天!
1982年10月,父親離開人世六年後,他那為時23年的冤案才被推翻。
在人世間,人們總愛盡情讚美姹紫嫣紅、百花盛開的春天,而人生的經曆卻使我獨鍾情於秋天。春華秋實,秋天是收獲的季節,是對春天的檢驗。你在春天播下什麼種子,到了秋天就會收獲什麼果實。但春天的鮮花並不都是有益於人類的,比如罌粟花同樣美麗嬌豔,而秋天結出的卻是毒果。
於是有了本文的題目-秋天的故事。
作者簡介
請見《那一年,我參加了階級鬥爭》後的作者簡介。
兵團戰友阿蔡
董大南
2001年夏天,我出差又回到多年未去的上海。
幾年不見,上海的市容變化巨大,幾乎不認得了。地鐵、高速公路(還分內環、外環),我出國時連影子都還沒有呢,現在全冒出來了。最顯著的市容變化,要算那些高樓。原先的上海展覽館(最初叫中蘇友好大廈,兩國吵翻後改了名)、國際飯店,它們還在那兒,隻不過夾在那些大高樓中間,像個小娃娃,完全不顯眼了。
在上海忙完公事,還有一點時間,該看看老戰友,首先想到的,就是阿蔡。
天已擦黑了。多年沒有聯係,上海的電話號碼早已從6位數滾到了8位數。聽說阿蔡還住在原來的家,不如直接走到他家去找他,順便再走一次當年常走的馬路。記得當年我和阿蔡常在馬路上邊走邊聊,憧憬著將要去新疆過的那種戰天鬥地的生活。現在回想起來,什麼滋味都有……這是徐彙區武康路,兩邊冒出了不少新建築,然而,兩旁的法國梧桐依然是那麼熟悉。那條熟悉的小弄堂,依然縮在梧桐樹影裏。阿蔡家的小房子居然還是老模樣,隻不過顯得更加破舊,也更加寒酸了。阿蔡家門虛掩著,一推開門,就看到輪椅上坐著阿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