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和阿蔡的思想覺悟並沒有那麼高。我們當然希望多一些人決心去新疆,大家也熱鬧些。但我們還不至於去做別人的動員工作。咱連團員都不是呢。不去新疆的人中間,倒是有一些團員。我們倆有一點是共同的,在學校裏都是三好學生、班幹部,幹什麼事都積極,從來都是在讚揚聲中長大的。因此,我們都不想背社會青年這個名聲,希望早一點解脫。
但我們決心去新疆的動機,卻不完全相同。
當時我的書呆子氣極重,整天喜歡想些社會、人生的大道理,已經被整成那個熊樣,還好像自己是黨委書記似的。我是為了尋找真理去新疆。因為廣播中講的,報紙上寫的,和我看到的現實根本對不上號。我要弄清這到底是為什麼,我要知道真理。
阿蔡不但是個好學生,他還是個出色的航模愛好者,當時已經是個二級運動員了。
但在航模高手如林的上海,他還排不上號。可在新疆,他的水平可以進省隊了。他相信,隻要自己在新疆兵團好好表現,就可以抵消出身不好的負麵影響,可以進省隊的。
新疆建設兵團的招生一開始,我們倆就第一批報了名。那一陣子,我們每天都興奮得像個天真的小孩子。報紙上、雜誌上,隻要是新疆的消息我們就愛看。廣播裏,隻要是新疆的新聞、故事我們就愛聽。
晚上,我們倆喜歡在法國梧桐籠罩的馬路上漫步。我們互相激勵要經得起邊疆艱苦的考驗,我們互相提醒要作好充分的思想和體能上的準備。
有人說,有理想的生活才是真正充實的生活,是任何金錢也買不到的。這話不假,可以說,那一陣子,我們的生活是相當充實的。但是,如果你現在問我,假如時光能倒轉幾十年,再讓我重新作一次選擇,我會不會還選擇走這一條路呢?我對自己走過的路,並不後悔。從樸實善良的父老鄉親那裏,我學到了課堂上學不到的知識。然而,如果我知道上山下鄉的真實背景,絕對不會再走這一條路。
要出發去新疆了。我們兩個裏委的支邊青年組成一個班,我和另一裏委的一位知青擔任正副班長,阿蔡就在我們班裏。
告別大上海,大部分支邊青年心情沉重,愁眉苦臉。阿蔡是為數不多的露出爽朗笑容的人之一。我也有心事,主要是對這一個班的人多半不了解,對能不能帶好這個班心裏沒底。
火車一開,車廂裏、月台上,哭聲震天撼地,尤其是那些女知青。雖然到新疆是自願報名,報名的動機卻形形色色,有相當一部分是在裏委幹部軟硬兼施壓力下無奈的選擇。
平時為了不讓父母傷心,他們會強裝出笑容,在和親人分別的最後瞬間,內心的真情衝破一切偽裝,決堤了。
阿蔡沒有哭,他是笑著告別親人的。在車廂裏,他還不斷地安慰鼓勵其他知青。雖然他從來也沒說過,我總覺得,他自願報名去新疆的心靈深處,包含希望用自己的行動,減輕母親在裏弄所受壓力的成分。為了不讓母親為此傷心,他把這種感情深深地埋在心底,在最後分手的時刻也沒有流露。阿蔡夠堅強的。
在吐魯番下了火車,又坐上了大卡車。整整開了十天(途中休息一天,共11天)才到農場。一上大卡車,知青們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情,又開始動蕩了。黃沙、灰霧、茫茫戈壁,開幾個小時車不見人煙、房屋和樹木。顛簸的道路,發麻的雙腿,幹裂的嘴唇,身體不時彈起來腦袋撞上卡車頂篷。想到今後要在這樣的環境下生活,又有女知青開始哭了。有的開始後悔,鬧著要回家,死活也不肯上卡車。
要穩定大夥兒情緒,而且要把大夥的情緒提上來,班長的工作不好做。難得的是,不是幹部的阿蔡不但自己情緒穩定,還不斷鼓勵大家,想著點子把大家逗樂。途中歌詠比賽開始了。卡車和卡車,班和班,裏委和裏委,挑應戰不斷。阿蔡領著大夥做拉拉隊,嗓子都喊啞了。
戈壁沙塵中,顛簸的卡車裏,傳出一陣陣歌聲,“我們年青人,有顆火熱的心,革命時代當尖兵。
哪裏有困難,哪裏有我們,赤膽忠心為人民……”
大夥的情緒高漲起來。有趣的是那幫女知青,哭得最凶的是她們,笑得最歡的也是她們。那一年支邊青年中,據說我們這一批途中的情緒最高,紀律最好。可能和我們這一批中,有相當一部分像阿蔡這樣主動要求到新疆改造自己的“狗崽子”有關吧。
我們的農場屬於農一師四管處,位於昆侖山腳下的戈壁灘。這兒應當算離上海最遠的團場。當然,如果朝西繞地球的另一個方向量,這兒是離上海最近的團場。“文革”中想家時,我們常用這樣的玩笑自嘲。一年後(1966年),兵團以農一師四管處為基礎成立了農三師,從此我們就是農三師了。
兵團素有“富八師,窮三師”之說,這話不假。我們這兒土地貧瘠,物資缺乏,交通不便,連喝的水都是鹽堿水。一天至少拉兩回肚子,大田勞動時不時有人扔下砍土镘往兩邊奔。男男女女也顧不得羞恥,男的往一邊奔,女的往另一邊。有的奔到沙包邊還來不及蹲下就開始解褲帶,幹什麼好事不說也知道。
一係列艱苦的考驗,阿蔡都經受過來了。不多久,他已在各項勞動競賽中名列前茅。
三個月後,我和阿蔡同時調到農場值班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