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見證亂離(5)(2 / 3)

他背對著門,正在看一件小東西。

“阿蔡,還記得我嗎?”

阿蔡轉過身來,目光有些遲鈍。大概是為了方便輪椅移動,房間裏就擺一張桌子,椅子和凳子都堆在一張空床上。這樣的擺設對來訪的客人很不方便,還得把凳子搬下來才能坐。

阿蔡隻猶豫了一會,眼睛裏就閃爍出火花,當年的阿蔡又回來了。

“啊哈,×××,我當然記得,就怕你把我忘了呢。”

好多年沒聽過別人這麼喊我,當年在農場,差不多每人都有個不那麼雅的外號。阿蔡這小子,嘿嘿,你也跑不掉,等一會兒瞧我叫你的外號。

隔了這些年,我們都老了。阿蔡看起來發胖了,那不是正常的胖。據說下肢癱瘓的人,由於人體的代償功能,會使上身發胖。當然,整天用手搖輪椅,上身鍛煉的機會也多些,可能也是另一個原因。我總覺得小房間裏少了些什麼。

“你爸爸媽媽呢?”

“他們都過世了,是前幾年。我能給他們送終,也算盡了一份孝心。”

“現在就你一個人?”

“是呀。我白天有時到上海殘疾人協會幫忙,當義工。”

“記得你還有個弟弟。”

“他成家了,搬出去住了。”

我還想問些什麼。比如怎麼做飯,怎麼洗衣呢?怎麼上床,怎麼解手呢?就一個截癱人怎麼生活?然而,看一下房間裏簡陋的擺設,什麼也不用問了。

阿蔡的編製還在新疆兵團。他已經退休了,靠農場的退休工資維持生活,農場每隔三個月把退休工資寄給他。多年下來,農場的幹部換了好幾茬,寄工資的人也換過幾個。

新的人已不認識他,他的故事早就像吹散的雲煙,被人遺忘了。有時農場忘了給他寄工資,他還得寫信去,反複解釋,折騰幾回,才能把工資要來。

然而,阿蔡沒有忘掉農場,更沒有忘掉當年共患難的知青哥們兒。

阿蔡的記憶極好,他還清楚地知道有哪幾個知青還留在農場,誰誰誰現在幹什麼。

有的我已經記不起他們的名字,阿蔡就會提醒我。

“不記得了?當年和×××打架的那個。”

“哎呀,你怎麼把他忘了!不就是當年死追×××的那個嗎?”

他還告訴我,一年前,回城的農場老知青們為紀念進疆35周年,特地組織了一次聚會。那次真熱鬧,連農場的寧波知青也結伴來到上海參加聚會。誰誰把老伴也帶來了,誰誰把孩子們都帶來了。還有誰誰誰來不了,他已不幸去世了。

隨著阿蔡的敘述,記憶的閘門悄然打開了。

1965年初,上海市公安局通知我可以報戶口,我終於結束了沒有戶口的日子。之前因為我被北大稀裏糊塗開除退回上海時,沒有任何證明。誰知道我有沒有殺人放火,有沒有現行反革命呢?市公安局要調查,當時沒同意我報戶口。

戶口剛報上,街道裏委馬上通知我參加社會青年活動。

當時的社會青年,就是失學青年。所謂的社會青年活動,無非是裏弄幹部車輪大戰,動員你報名去新疆。能動員的,早已報名走了。留下來的,都是身經百戰,不管你怎麼動員,“敵軍圍困萬千重,我自巋然不動”。

說是社會青年,社會地位其實是很低的。連小孩子都會在街上追著他們叫:“社會青年勿要老嘎,老嘎叫儂到新疆去。哈哈哈!”

於是社會青年趕緊低著頭走開,就像當年的孔乙己在眾人哄笑中離開鹹亨酒店。

第一次去參加這樣的活動,我就告訴裏委幹部,不用對我動員,我早就決心去新疆了。要不是去年考上北大,去年我就走了。裏委幹部喜出望外,她們告訴我,裏弄裏還有一個不用動員就決心去新疆的,他就是阿蔡。

第一次看到阿蔡,就在這次活動。一看就知道是個精明能幹的青年。他理著短發,性格活躍,一副精力充沛的樣子。他去年初中畢業,其實他和我同年,我因為念書早,去年高中畢業。在學校裏,阿蔡是個品學兼優的學生,過去還是少先隊大隊長呢。這樣一個好學生,怎麼連高中都考不上呢?

還不是因為家庭出身。阿蔡的母親,是“地富反壞右”中排行老四的壞分子。說真的,這“黑五類”中,其他四類常常看到,就這黑老四還是第一回見識。更離奇的是,阿蔡的母親不知得罪了哪個裏委幹部,所以並非是她的工作單位,而是裏弄把她打成了壞分子。直到現在我還沒弄明白,這小小的裏弄幹部怎麼會有那麼大的權力。

嗐,別想了,那個年代,弄不明白的事多著呢。

其他的社會青年,有意識地回避我和阿蔡,擔心我和阿蔡動員他們報名到新疆去。

這樣,我和阿蔡接觸的機會更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