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見證亂離(4)(1 / 3)

對此,老師您並沒有愁眉苦臉地對大家橫加指責,而是諄諄誘導循序漸進地幫助我們提高學習外語的興趣:您將字母譜成曲,讓33個枯燥乏味的字母伴隨優美的韻律鮮活地跳動,美妙的歌聲和跳動的音符,將一些毫不相幹的字母與聲調緊密地聯係在一起,排列組合成為一個個朗朗上口頗具想象活力的單詞和短句;為幫助大家提高口語能力,您將課本內容編排成情景小話劇,分成幾組與別的班級舉行對抗競賽,以此增加同學之間相互情感溝通與口語交流的機會。記得當時,我們同學在街頭巷尾相遇時還情不自禁地使用表演劇中的對話,不斷引來過往行人驚愕不已的目光。就這樣,在歡聲笑語中,您寓教於樂幫助同學們領悟學習外語的真諦,也使得我們對俄語學習的興趣直線上升。

一個滴水成冰的中午,下課鈴聲響過,同學們都回家了。我打開自帶的飯盒,望著冰涼生硬、難以下咽的飯菜正在發愁,您剛好路過教室來到我身邊。

“哦,你在學校吃午飯?”您關切地向我問道。

當得知我家離學校較遠,而不得不帶中午飯到學校吃時,您皺了皺眉頭:“飯太涼了,吃下去會傷腸胃的。來,到老師那兒去把飯菜熱一下,順便把所學過的知識溫習鞏固一下。”像是一位媽媽老師,話語是那麼的溫馨樸實。

就這樣直到來年的春暖花開,您那簡潔的宿舍成了我新的溫馨家庭和雙語對話的第二課堂。正是您的鼓勵與幫助,我的俄語成績和口語能力突飛猛進,每次考試與競賽都名列前茅,年級中很多熟悉的夥伴都謔稱我為“俄語小博士”。

由於家離學校實在太遠,第二學年伊始,我要轉學了。在辦理轉學手續時,您得知這一消息,特地趕來為我送行。我清楚地記得那一刻:您將兩個對於物質特別匱乏的那個年代說來還比較高級的塑料封皮單詞本遞交到我手中,殷切地叮囑道:“發揚自己的特長,勤學苦練,持之以恒,以便將來用自己的專長報效國家,服務社會。”當時,我將您的話牢牢地記在心底並暗自立下誌向。

想不到,再一次見麵是在不可思議的時間及場合……由於家庭出身的原因,盡管學習成績優秀,檔案材料裏閱卷老師的“可取北京外語學院”的批語上麵被赫然蓋著“不予錄取”的方形小章,宣判了我與升學無緣而隻能與大多數成分不好的同學一道被下放到廣闊天地中脫胎換骨去洗刷祖輩的原罪。

1967年,正是極左思潮登峰造極、民主橫遭踐踏的年月,乾坤顛倒,斯文掃地:學生不複上課,工人不複做工,農民不複耕田。像大多數知青一樣,我逃難回城,成為一名無所事事的逍遙派。

一天,百無聊賴的我在街上閑逛,走近曾就讀過的那所學校,在鋪天蓋地的大字報中,一行字赫然映入我的眼簾:“打倒修正主義的衛道士、代言人文××”。熟悉的名字上被重重地打上了幾個血紅的叉。這不正是我那昔日的老師嗎?回想以往的那段歲月,我的心感到一陣發緊,腳步也沉重了許多。

驀然,前麵十數米處一個十分熟悉的身影出現了,我的心又莫可名狀地劇烈跳動起來:炎炎烈日下,身著被汗水浸透了的灰色衣裝的您,正雙手揮動著長掃帚清掃街道旁大字報的殘片,本來十分嬌小的身軀更顯瘦弱,大汗淋漓的臉上寫滿了歲月的滄桑,原本滿頭略帶卷曲的秀發剃成了個“陰陽頭”,一塊碩大、畫著三個大紅叉的木牌擱置在街邊轉角處。

也許是街上的行人不多,也許是心靈感應,此時,您抬起了頭,四目相對,顯然您也認出了我-一個曾經充滿些許期待的學生。

頓時,我心底油然升騰起一種久別重逢的衝動,立即快步朝前,欲對昔日的老師行禮鞠躬。然而,待走到距您咫尺之遙時,我停住了腳步……或許是因為當時您的處境與我心中的尊師形象相去甚遠?或許是我沒有達到您所期待的那樣,而愧疚於內不敢與您麵對?或許是當年的“小博士”如今的“鄉下佬”會令您感到失望?或許……太多的或許使尚未成年的落魄少年脆弱的心裏無法承載、難以判別。刹那間,我選擇了逃避,內心惶惑不安而又默默無語地在您麵前低頭而過,甚至不敢回頭,但分明感受到了一雙充滿期待而又頗感困惑的、如電的目光長久地射向我漸行漸遠的背影。

歲月遞邅,寒暑相推。當年那不諳世事的毛頭少年現今早已兩鬢飛霜。過往成長中的幾多喜樂哀怨恰似過眼煙雲,唯有那一次邂逅在時常叩問我的心扉。曾幾何時,我尋訪原來的學校,打算麵見親愛的老師。一來,感謝您曾經的教誨之恩;二來,就那相見不相認的懵懂之舉向您致歉。然而,時過境遷,學校早已改換門庭,成為一所旅遊中專學校,無人知曉您現在的去處,也無人知曉您現在的狀況,尋訪中僅僅得知一個震撼人心的往事細節:1968年底在歡送接受再教育的學生即將登上遠去的輪船前一刹那,在滾滾人潮的呼喊聲和喧囂嘈雜的鑼鼓聲中十分清晰地傳來了您那獨有的與當時環境格格不入的號啕哭聲,那哭聲是惋惜青春毀滅,還是抗議天道沉淪……老師,如果您還健在的話,想早已步入古稀耄耋之年,所幸當年我們師生間各自所經曆的遭遇與厄運,如同以往的曆史一樣早已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