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裏暮山重疊翠,一溪寒水淺深情。”值此今年教師節即將來臨之際,請您接受我-一位學生遲來的道謝與鞠躬,並借此機會衷心祝福普天下所有傳道授業解惑、言傳身教的老師們健康長壽。
作者簡介
張崇實,1965年湖南長沙五中初中畢業,同年下鄉到湖南省江永縣。
秋天的故事
章孟傑
“……忽然一天,外婆就打起包袱到鄉下來了。竟不曉得為什麼……”
這是10月的一天,我正在課堂上給學生們範讀課文《白色鳥》。秋日的陽光暖暖地照著,幾片枯黃的梧桐樹葉搖曳著打著旋飄落在窗台上。
“……方才吃午飯時候,有人隔了田塍喊外婆,聲音好大。待外婆回來,就帶了這黝黑的少年-他的朋友一起去玩,遠遠地到河邊上去玩。采馬齒莧,劃水,隨便。總之要痛快玩他一個下午。外婆說:“聽話,莫出事,沒斷黑不要回來。”……忽然傳來鑼聲,哐哐哐,從河那邊……“開鬥爭會!今天下午開鬥爭會!”這鑼聲這喊聲,驚飛了那兩隻水鳥。
從那綠汪汪裏,悠悠然悠悠然遠逝了……”
讀到這裏,我的喉嚨哽住了,聲音有些變調。學生們驚愕地抬頭望著我,麵麵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這篇課文是當代作家何立偉寫的小說,講的是十年“文革”期間,一位老人為躲避城裏造反派的批鬥,帶著她的外孫子來到農村,但造反派仍沒放過她,追到鄉下。在知道即將被批鬥的時候,這位慈祥的老人借故將外孫子支得遠遠的,不讓他看到這殘酷的一幕。
當外孫子在田野上盡情嬉戲時,村裏的鬥爭會開始了……在現在的少男少女們眼裏,這不過是一篇平淡無奇的課文,老師何以如此動情?他們不會理解這些文字在我心靈長河中掀起的巨大狂瀾。愈合已久的傷疤被重新揭開,鮮血又緩緩地流出……
49年前(1959年),我正在念小學四年級。
那也是10月的一天下午,剛上課一會兒,教室門被推開了一條縫。班主任何蘭貞老師走到門口小聲問了幾句後,轉身向教室裏坐著的我微笑著說道:“章孟傑同學,你爸爸找你。”我那時學習成績優異,擔任少先隊中隊長,老師寵愛,同學擁護,生活充滿陽光。
我走出教室,看見父親仍穿著整潔的藍色中山服,手裏提著鋪蓋卷等行李,似要出遠門。他溫和地對我說:“爸爸要外出學習一段時間,可能要幾個月才回來,你和哥哥弟弟要聽媽媽的話,不要讓她擔心。”我問他要走多遠。父親遲疑了一下,說不太遠。他接著拿出一疊錢給我,說是我和二哥今後的生活費。
那時在人民銀行工作的母親正下放到南川縣的一個農場勞動,大哥在重慶三中住讀,年幼的弟弟因無人照料隻好寄養在舅舅家,我和二哥跟當教師的父親住在一起。
父親說完就轉身走了,這時我才發現他後麵跟著一名警察。但少不更事的我當時並未留心這個情節。
放學後,我打開紙幣,發現夾有一張紙條:“放學後去找二哥,天黑前不要回家。告訴媽媽不要為我擔心。”我看了一時摸不著頭腦,要我去找二哥有什麼事,父親沒有講明,但我還是去了。
二哥就讀的中學離家較遠,恰巧那天他們被組織運廢鋼鐵去了,我沒找著,隻好提前回家。在路上我迎麵碰上何蘭貞老師,她一把拉住我,緊張地問:“小章,你父親怎麼了?”
我不明白她為什麼這麼緊張,老老實實地說:“爸爸要出去學習一段時間。”何老師同情地看著我,搖搖頭走了。這時一個要好的小夥伴跑過來找到我,急切地說:“那邊廣場上正在鬥爭你爸爸!你還不去看!”我一聽頓時驚呆了,趕快隨著他跑去。
廣場上黑壓壓一大片人,口號聲此起彼伏。主席台上方掛著“揪鬥反革命分子”的橫幅,父親和另幾個人胸前吊著長方形牌子彎腰低頭站在主席台前沿,他們身後站著持槍的警察,父親胸前的紙牌上寫著“曆史反革命分子章祖德”。
我望著眼前的一切目瞪口呆,難以相信學識淵博、慈祥善良、走路連螞蟻都怕踩死的父親竟會是反革命分子!在我的眼裏,白公館、渣滓洞那些殺害革命先烈的劊子手才是反革命分子。
我家祖籍安徽省滁州。950年前,北宋文學家歐陽修因支持王安石變法改革被朝廷貶謫於此,逆境中寫下了膾炙人口的《醉翁亭記》。從那以後,滁州人就形成了尚文的風氣,人人以讀書為榮。我曾祖父榮登進士後,被清廷任命為安徽省學台,更在全省興學。
生在書香世家,秉承先輩遺風,我父親兄妹六人,就有五人先後畢業於中央大學(後改名南京大學)。其中一個妹妹在南京大屠殺中,因反抗日本鬼子強暴,被日本兵用刺刀挑死。父親每憶及這段曆史就悲憤難忍,他怎麼會是反革命分子呢?
若幹年後,父親勞改釋放回家,我向他問起這曆史反革命分子的來曆。他告訴我,1937年“抗戰”爆發,他隨中央大學流亡來川,畢業後應聘到江津縣中大附中(由南京遷來)當教員。那時被國民黨當局釋放的前中國共產黨中央總書記陳獨秀也避難來到江津縣石牆院安身。父親與陳獨秀是安徽同鄉,出於對這位中國當代大學者和新文化運動倡導者的敬仰,父親與一批青年才俊多次上門拜訪他,見他生活窘迫也曾資助過他。解放後,父親在課餘閑談中曾向同事談過這些往事。父親乃一介書生,頭腦裏隻知楚辭漢賦、唐詩宋詞,哪裏懂什麼路線鬥爭。他的這些談資很快被階級鬥爭警惕性高的人捕捉到,立馬向黨組織告密。膽敢同情並資助黨內最大的右傾機會主義頭子,這算是犯了大忌,父親大難臨頭也就在所難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