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和平與葫蘆絲

漢字很奇怪,你問天下是否太平時,我覺得這問題與我息息相關;你若問世界是否和平,我覺得它離我很遠;好像天下比世界小,好像天下圍在你身邊而世界必定遠隔重洋。基於對漢字的偏狹理解和日常生活中的錯覺,在談論我們的生活是否麵臨動蕩和威脅時,我會給出兩個不同的答案:天下太平,因為我的生活目前比較安穩;而千裏萬裏之外的世界,和平正在經受考驗,反動和殺戮每天進行。談論後者,我常常覺得“世界”在另外一個世界,我從各種新聞報道中得知,那裏打起來了,那裏也打起來了,那裏還要繼續打下去;作為“和平”對立麵的“打”字,於我大多時候隻是一條訊息,看完就完了。對很多人來說,現世安穩,每天在日常生活的忙碌裏奔波,別人的戰爭與和平其實就會變得很抽象;死亡抽象,傷痛抽象,數字和毀滅也抽象,因為我們無暇他顧,因為我們不在現場,因為我們沒有切膚之痛。說句“政治”十分不正確的大實話,如果不看新聞,這兩年忙起來我都想不起“世界和平”這回事。

但是這兩年,我祖父總把“世界和平”掛在嘴上,動輒跟我談國際形勢,提醒我哪裏“不安全”,哪裏又“緊張”了。祖父久居鄉野,此生去過最遠的地方是省城南京,離家一千裏地。那時候他還年輕,是個教書先生,長江大橋尚未建成,他坐輪渡登上六朝金粉之地。現在祖父年逾九十,活動範圍以家為中心,方圓五公裏以內,到鎮為止,因為沒什麼事需要到比鎮上更遠的地方去辦。祖父每天看電視新聞,世界上哪個角落稍有風吹草動,他就知道。因為我在北京,他連北京的天氣狀況也能報得出來。

這幾年出國比較多,出門前我會跟祖父告個別。他就在電話裏說,最近中美關係緊張,一定要去嗎?前天又有恐怖分子劫機,飛機能不能不坐?歐洲經濟危機很嚴重,社會不太穩定,晚上別一個人往外跑。敘利亞又打了,會不會影響你去的國家?如此等等。我就寬慰祖父,我隻往安全的地方跑,去談文學,又不是打仗。祖父說,今天這裏槍響了,明天那裏冒煙了,哪還有能睡得著覺的地方。

世道如此,還能怎麼辦?我勸不了。

祖父歎口氣,這世界是亂了。

祖父教書之前被抓過壯丁,讓他拿槍去殺人。那時候國共內戰,日本鬼子也騎著高頭大馬在我家鄉亂轉,因為認得幾個字,祖父被委以一個小頭頭的職務。可他殺雞都下不了手,哪是拿槍的人,扔了家夥跑莊稼地裏躲起來了,天黑前不敢從高粱秸捆裏露出頭。這事後來成了祖父的罪證之一,“文革”時被戴上白紙糊的高帽子遊街。批鬥和遊街也是祖父不能承受之重,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轟轟烈烈的事他都扛不住,一頭從二樓上紮下來。還好命沒丟掉。此後他被從學校裏揪出來,成了豬倌,每天和幾十頭豬打交道。

七十歲以後,祖父很少再提過去,他開始關注“世界”。孫子輩的已經開始在外麵跑,出門念大學,工作,在不同的城市成家立業,出國;他希望能為我們這一代人想象出一個安穩、寧和的環境—隻能是想象,因為世界每天動蕩,就沒有消停的時候;他無論如何也使不上勁兒。盡管他不提過去,但過去肯定一直都在,那個時間裏有他對“和平”最切身的體認。也因為這個體認,他會本能地將風吹草動的當下“世界”與他的過去迅速建立起聯係,世界於祖父而言比我近得多,就在眼前,任何有悖人道、涉嫌恐懼與殺戮之事都讓他警醒和驚懼。他都要在出門前提醒我。

若幹年前,父親跟我說,祖父的二胡拉得很好。我很震驚,長這麼大我從沒見過祖父碰過二胡,一次都沒有。我問祖父,祖父說,忘了,不會拉了。一晃又多年,祖父依然不碰二胡。不知何故。

有一天和朋友聊天,如果從戰場歸來,你最想幹的一個職業是什麼?我把自己硬塞進戰爭與和平的大問題裏。仔細想了,還是想不出。回家時坐車橫穿北京,看見車窗外一個賣葫蘆絲的男人在路邊走,脖子和肩膀上掛滿自製的葫蘆絲、笛子和簫。他走得緩慢,低頭吹著《月光下的鳳尾竹》。那男人的形象低調謙卑,而曲音欣悅祥和,給我一種劫後澄明之感。人和曲子突然讓我與“世界”有了聯係,似乎想象裏的視野也開闊到了地球的另一邊,“和平”一詞有了確切的含義。有答案了,我給朋友發了條短信:

遊走街巷,賣葫蘆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