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在起步之初有時候就這麼脆弱,他可以沉默著寫,但他扛不住寫作之外的世界對他報以更大的沉默。如果他的第一拳就打到棉花乃至空氣上,他通常懷疑的不是棉花和空氣,而是自己的手。

一定有人說,文學是長跑,好書經得起一讀再讀,今天不讀明天讀了,今年不讀明年讀了,照樣能看出好來。一點兒都沒錯,所以好文學應該寫在紙上而不是水裏。隻是我擔心,等哪天你看出某前新人的好來時,他已經用打到棉花和空氣上的“原罪之手”改握了錘子,成了資深的鐵匠—除了鐵錘和火鉗,這世上再沒有什麼東西更適合這隻手了,包括一支筆。

一定也有人會說,文學是長跑,成大事者,必要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增益其所不能,區區的兩年沉默都扛不住,說明他不配幹這個活兒。邏輯也成立。這邏輯放之四海而皆準,不論職業,不論人種。可是,有多少人能嚴格按照“理論”和“邏輯”過日子?

不過話說回來,靠趕著消失來要挾別人讀,的確也不像是發現天才和大師的好路子,倒像個促銷的噱頭。鼓勵是必要的,但一著急也可能變味兒。新人往往管不住自己,出版人沉穩了,他可能會比你還淡定;出版人上火了,他就有可能比你還猴急,心定不下來,浮躁得隻想往天上飛。我把這事說給一位功成名就的作家老兄聽,他用比阿根廷人慢得多的語調回答我:

“慢慢來,作家的成長要悠著點兒;隻有打了雞血的瘋子,沒有打了雞血的大師。”

也很在理。

“那麼你呢?”他用的完全是問前文學新人的口氣問我,“實話實說。”

我糾正他,現在我依然是文學新人。如果是我的書,做三五百本來蒸發,我很樂意,如此具有嚴肅的遊戲精神的創意,不試一下可惜了,沒準還能撞上幾個伯樂;你還能眼看著它變成無字天書,如同另一種虛構,必定是別一樣的體驗。但是你要讓我把所有的書都弄成這樣,假以時日讓它們變回白紙,那感覺可能會很像剛寫完的小說沒趕上存盤,生生被切了電源,再打開時,電腦和我腦都一片凶險的空白,那就杯具了。作為一個寫作者,我希望更多的人看見我的文字;但同時我也更希望,每次打開自己的書,所有的文字都在。

—文字整整齊齊地排列在那裏,沉實,堅定,它們給我的信心和內心的安妥,勝過最終化為空無的著作等身,以及所有的榮譽。

文學是另外一種方程式

前些時候有股風潮,對當代文學進行重估,一派“唱衰”,一派“唱盛”,都吵到了報紙的娛樂版上。文學在邊緣了多年以後,又回光返照地熱鬧一回,讓很多人感懷不已。現在塵埃落定,都喊累了,我回頭去想當初看過的一係列文章和報道,好像除了“衰”和“盛”這非此即彼的宏大結論,並沒有回憶起更多的。法官很多,嗓門很大,都以文學最高人民法院的終審架勢落下了小槌子。但是,激動人心的裁判被從娛樂版麵上撤出來後,當代文學還是當代文學,今年的文學和去年的、前年的、大前年的,沒有任何的不一樣。作為一個從業七年的編輯,我依然覺得幹的是過去任何一個年份裏的活兒,隻是今年又重複地把它做了第七遍。盛衰之爭,爭完了就完了,沒看見文學有什麼反應,起碼沒有在文學內部引起真誠、持久、深入的反思。

作為一個寫作者,我是希望能從盛衰之間看出點什麼來的。比如,如何之“盛”,如何之“衰”;比如,如果“衰”,那我們該如何奔赴通往“盛”的大道上。我沒看到。和很多熱心觀眾一樣,在無數轟轟烈烈的大事情裏,我們又一次成了打醬油的。

有半年時間,我在微博上遊蕩,打開電腦就要見縫插針地上去看一眼。我“關注”了很多文學中人,各種消息就馬不停蹄地從四麵八方趕過來。剛開始挺激動,滿大街都是碼字的,吾道不孤啊。看多了覺得不對,形勢全都一片大好,每個人表揚和自我表揚起來都不管不顧,“大師”、“傑作”、“空前絕後”、“第一人”、“最啥啥”,慷慨激昂。尤其到了年終,各種排行榜熱乎乎出爐,牛鬼蛇神都前排就座。其中不乏被我退過的稿子,至於該稿質量,此話題適合私下談;但現在,它是“年度最佳”。如此豪華的讚譽,讓我產生了大詞的眩暈。我認真學習了這些報喜信和表揚稿,發現有個共同點,即,多提供結論,少附加理由。滿眼的傑作和大師,就是沒人告訴你他們究竟偉大在哪裏。是因為微博的一百四十個字盛不下其偉大的理由,還是因為他們登上神壇理所當然,任何解釋都屬多餘?

當然也有差的,那多半就是“年度最臭狗屎”;或者對某一作品不滿,必定殃及作者,開始質疑此人江湖上的虛名,然後一堆轉載和評論,大家齊心掘他的祖墳。此類批評多施與他人,罕見自我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