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辦,臉已經改變,那是當初那個人嗎?愛情夭折在變臉上,盡管那是一張更豔麗的麵容。這時候,愛情與更美麗的麵容無關,隻與當初的麵容有關。

這是金基德的電影《時間》中人物的宿命,男人為了報複女友輕率的整容,自己也走進了整容院,兩個人,兩張不同的臉在熙攘的人群中就此誰也找不到誰。

有沒有一個人或一本書細致地記錄過一個人從出生到死亡的麵容改變,這一定是驚心動魄的。剛出生的嬰孩,皮膚幹巴、緊縮,五官是扭曲的,漸漸地,麵容變得疏朗,有了微笑,增加了別的表情,越來越好看,到了青春期,麵容之美達到了頂峰,隨後,便開始走下坡路,化妝品和整容術摻和進來也改變不了這種趨勢,多笑者多皺紋,麵部表情豐富者比一張平靜如水的臉衰老起來要快。

如果有人的容顏是倒著來的,一生下來是老人的臉,然後才漸漸回到中年的臉,少年的臉,嬰兒的臉,在他思想越成熟的時候,麵容變得幼稚,他在生活中找不到與他容貌相匹配的人,即使越活越年輕,他還是充滿傷感。電影《返老還童》中的本傑明·巴頓的一生就是如此,與時間背道而馳,以一個老人的枯槁之身降於人世,最終以嬰兒之態話別人間。麵容的變化在本傑明·巴頓這裏是另一種焦慮,他的身體是特殊的,是時間之河裏的逆水而上者,有別人不能領悟的麵容困惑。

杜拉斯在《情人》裏似乎懷著追求小說中情節發展的興趣去觀察“我”那衰老了的麵容。這種記錄似乎有效地對抗了時間的行進速度,至少在心理上贏得了主動權,一個人大可不必為此駭怕,人生各種事項都會按部就班地來。衰老也是如此,總是可以把握,有規律可循的。似乎喊一聲,就能慢下來。

活人的麵容即使衰老,到底還是新鮮的,還能有變化,並不駭人,一個人死了,僅僅是一兩天的時間,他的麵容就毀壞得不成樣子,像一個腐爛的水果,麵色完全變了,並且有了氣味。可是自己是不知道的,死去的人也不希望別人看見。入殮師見證了一個人死後徹底枯敗的臉龐,又把他細細描摹,直到成為一張恬靜而莊重的臉。這是他們在塵世最後的臉。

這張臉確確乎乎是我們在這個世上存在過的有力證據。

麵具是臉的升華。戴上麵具,我們成為國王、喇嘛、神靈、鬼怪、獵人、巫師,我們可以成為任何我們想要成為的人物,在這一刻,我們的麵容隱去,我們的身份出現幻變,我們的心靈像蝴蝶在叢林裏飛。

在某個夜晚的化裝舞會上,我們戴著麵具,如風一般穿梭在夜色和人群中,我們的臉是麵具的臉,是未知而神秘的臉,流動性的,沒有特征,抽象的,絢麗的,浮於人臉之上,就像雲朵在人群頭頂飄過,除了天地,沒有人會記住它。

麵具是安全的,它代替人臉裸露在灰塵中,被其他的麵具凝望、注視,它有蝴蝶的花紋,雲彩的飄逸,流水的清澈,它是夜晚的表情,是時間深處的鏡子。

有一個女孩,她的職業是麵具師,經常有死者的親人來找她,懇求她給死人做麵具,還他們一張在人世的臉,那些死去的臉大都麵目全非,因為車禍、疾病或毀人麵容的事故,總之,這些來找她的人都非常需要麵具,需要一張想象中的美麗的臉。麵具師盡量滿足了他們的要求,但也有讓他們失望的時候。還原一張死人的臉,不僅需要技術,還要有情感,可是她以前不認識他們,等看到的時候,他們已經死了。這個麵具師最出色的作品都是為死人做的,她認為一張死去的臉比較容易把握,它的表情隻在回憶之中,這讓她有足夠的創作空間。

麵具師是小說中的人物。研究麵具上的麵容似乎也隻是小說家的職業。讓麵具擺脫象征,成為我們的另一張臉,把麵具做得更精美些或更張牙舞爪些,讓我們可以戴著它上路,這便是另一個我們,一個更加虛幻或更加真實的人物,走在真實的陽光和空氣裏,走在午夜夢寐般的人群中,麵若桃花,光彩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