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小春秋》裏寫到過,當時的鄭國,有個大臣叫子公,此人有一個特異功能,便是後來常說的“食指大動”,他的手指比鼻子還靈,隔壁有好吃的,食指立時狂跳。那天他舉著個自動狂舞的食指一路找過去,果不其然,他的國王鄭靈公正燉著一鍋王八湯。正常情況下,鄭靈公給他嚐一口罷了,偏偏鄭靈公是個吃獨食的,就讓他那麼站著。子公先生眼巴巴站了一會兒,又等了一會兒,實在受不了了,撲上去把食指伸到鍋裏,也不怕燙,蘸了一點湯,就往嘴裏放!
子公知道惹了禍,叼著食指扭頭就跑。鄭靈公大怒,傳令,抓回來,砍了!大概是國王的侍衛行動遲緩,那子公跑著跑著一想,與其被他砍了,倒不如先把他砍了。又趕緊扭頭回來,一刀殺了鄭靈公,坐在那兒把這一鍋湯全喝了。
我想了想,唐宋元明清,大概都沒有這樣的事,何至於天真到這個程度呢?何至於就忍不住那一饞呢?這不是比領導夾菜你轉桌更傻嗎?但是這等傻事春秋的人幹得出來。春秋的人就是這樣的直接、暴烈,他們一點不壓抑,很孩子氣,他們的欲望和性情馬上就要宣泄出來。
春秋英雄頭一個是伍子胥。這樣的英雄,後來在中國再也沒有。我們看一看他的一生,就知道這個人是多麼的徹底和暴烈。楚平王殺了他的父親,這要到了明代和清代,那些儒生們,皇上把你爹殺了,如果不殺你的話,你就隻剩下感激涕零、叩頭謝恩了。伍子胥,不謝恩,拍馬就跑。跑到昭關,一夜白了頭。這是什麼樣的憤怒,什麼樣的仇恨!然後到了吳國,從吳國帶著兵把楚國滅掉,把死了的楚平王從墳裏拉出來,鞭屍。這時候有聰明人勸他了,兄弟啊,做事不要太絕,差不多就得了,得饒人處且饒人啊。伍子胥說,我就是不饒,我這個人做事就是要做到底。這樣的人是注定倒黴的,所以後來被吳王殺了。臨刑之前,伍子胥對劊子手說,你們把我的兩個眼摳下來,掛到吳國都城的城門上。幹什麼呢?我要看著吳國滅亡。這樣的氣概,我們翻翻《二十四史》,後來很少。
所以我常常覺得,我們的春秋有點類似於希臘的荷馬時代。那是我們的巨人和諸神的時代,你能感到大地上行走的都是一些巨人、龐然大物、猛獸。沒有那麼多的小聰明,沒有那麼多心機,他們強大、奔放,勇猛。這個世界上的猛獸,都是老實的和天真的。
這樣一個春秋時代非常有魅力,用馬克思的話說,那是永不複返的人類童年。但是話又說回來了,我也認為,這個世界上到處都是龐大的孩子這也很可怕,動不動就發脾氣,為一點雞毛蒜皮就打得天翻地覆,長此以往,這世界也不成一個世界。
所以,春秋的時候,就出了一個最大的老實人、最大的天真漢,就是我們的孔子,出來一個老師教育孩子們。孔子一生都是一個失敗者,他一生都是一個不得誌的人,很有意思的是,我們現在講孔子、講《論語》,把《論語》講成了一個成功學。學《論語》,學什麼呢?就是學上進、學成功。但在世俗、功利的意義上,孔老夫子本人可是一輩子不成功,他難道不知道在這世上應該怎麼混才能混得好嗎?他太知道,但是他說,這世上還有比混得好更重要的事,他說除了生存下去、混得好、活得暢快,我們還要講“仁義禮智信”,我們還要追求一些無法用是否成功來衡量的價值。老夫子念叨了一輩子,沒有人聽,不成我就寫《春秋》,我把你們那些雞飛狗跳的爛事都記下來,發到“網上”去,我看你們羞不羞!孔子做春秋,亂臣賊子懼。看你們懼不懼!實際上我看人家也不懼。
這樣一個天真的人、老實的人,他給我們的民族和我們的文明留下了一些至關重要的遺產。《小春秋》裏寫到了孔子一生中,我覺得最令人感動、值得我們中國人永遠銘記的一幕,就是吳國去打陳國,楚國救陳國,兩個大國在這兒打得一塌糊塗,陳蔡之間就困住了孔子,這叫陳蔡之厄,絕糧七日,七天沒有飯吃,隻能清水煮野菜。這樣的時刻,連孔子最忠誠的學生,像子貢、子路,都動搖了,孔老夫子卻餓著肚子在屋裏彈琴,兩個人發牢騷:“殺夫子者無罪,藉夫子者不禁,夫子弦歌鼓舞,未嚐絕音,蓋君子無所醜也若此乎?”話說得很難聽了:現在人家殺你白殺,搶你白搶,你還在這兒彈琴唱歌,難道君子就這麼沒心沒肺嗎?
那個時刻,所有人的感覺都是“如此可謂窮矣”,混到了山窮水盡,但孔子凜然道:“君子達於道之謂達,窮於道之謂窮。今丘也拘仁義之道,以遭亂世之患,其所也,何窮之謂?故內省而不改於道,臨難而不失其德。大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鬆柏之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