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春秋的老實人和天真漢(1 / 3)

李敬澤

寫了本小書《小春秋》,人家就說:這是講經典、講曆史。我一聽汗都下來了,小子安敢!把汗擦了,我又覺得,為何不敢?有句俗話: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如果滿了,還晃蕩什麼?國學大師是不會跑到電視上去講的,講也不好看,收視率肯定低,偏是村夫子野秀才才要晃蕩,豆棚瓜架夜行船,網絡電視暢銷書,大家聽個熱鬧而已。

村夫子講經典、講曆史,大家愛聽,那是因為“對景兒”,古為今用,用古人的智慧教我們成功,教我們做一個聰明人。我們的老祖宗有那麼多的生存技巧,那麼多的權謀,那麼多克敵製勝的法寶,我們要學,而且要用。一部曆史,在村夫子野秀才們看來,就是強者生存弱者活該的自然史,這是曆史觀,也是人生觀,用這樣的眼睛看曆史,那就是一個兵以詐立的大戰場。對曆史的看法其實都是從我們對自身生活的看法出發的,大家唯恐自己是那個弱的傻的,都希望自己聰明一點,再聰明一點,孜孜不倦地學習,向古人學,向曆史學。

但是話又說回來了,我倒是覺得我們其實不必那麼焦慮,在聰明的道路上,我們已經一騎絕塵,把古人遠遠地甩在了後邊。今天這一屋子人,每一個都是聰明人,古人見到我們這麼多聰明人也會嚇得跑回古代去,所以,我擔心的倒是另一件事,就是聰明過頭了怎麼辦?太聰明了聰明反被聰明所誤怎麼辦?我們現在講經典,講曆史,好像不大講這件事。我亦村夫子,不過是個傻的村夫子,《小春秋》講來講去,講的是向古人學天真、學老實。所以,聽者寡應者寡,那也是活該。

什麼叫聰明呢?莊子曾經講過,說早先世上是一團混沌,就像一個麵團一樣在那兒放著,當然是不聰明。後來也不知是誰,在這兒鑿了兩個孔,有眼睛了,明了,再鑿兩個,有耳朵了,聰了。還不夠,還要再繼續鑿,那麼人就變得七竅玲瓏,聰明無比了。

但問題是,如果我們覺得還不夠,還要再鑿,我們還要天天聽百家講壇,天天學權謀學詭道,我們渾身上下就全是窟窿了,固然很通風很涼快,但如果是一間屋子它就要塌,如果是個雞蛋它就得散了黃兒,人呢?鑿過了會怎麼樣?人的聰明還是要有自然的和社會的限度,人有兩隻眼,隻能看到這樣的世界,如果我們有蒼蠅一樣的複眼,那麼我們都得得美尼爾綜合征,如果有狗一樣的鼻子,我們也受不了,這就是自然限度;社會限度呢?一群太聰明的人在一起生活,那是不是很痛苦很麻煩?

和聰明相對,有一個詞叫“天真”,我們說“天真未鑿”,就是沒鑿那麼多的孔。後來我們長大了,天天鑿孔,不天真了。什麼叫老實呢?就是一團麵疙瘩,實心的,那叫老實。現在我要說哪位朋友很天真,很老實,他心裏一定很擰巴,寤寐思服,輾轉反側,我怎麼就老實了?憑什麼我就天真了?他會覺得很失敗很有危機感,聞雞起舞,去打眼兒鑿窟窿,練聰明功。“天真”和“老實”,在我們的生活中不是被充分肯定的價值,老實人和天真漢成了“珍稀動物”。

老實人和天真漢到哪兒去找呢?在生活中,掛出招賢榜也未必有人揭,我們常說“人心不古”,說的也是現在的人太聰明,那麼要找人心“古”的,也隻好到古代去找。唐宋元明清,一路看下來,越往後聰明人越多,老實人也上不了史書了。再往前找,老實人、天真漢漸多,找到春秋,那就是遍地老實人了。雖然當時的孔夫子還是不滿意,還是覺得世人聰明過頭,他老人家一口氣找到堯舜禹上去,但現在看,春秋已經是很老實了,當然也很天真很暴力。

談起中國曆史,秦漢、三國兩晉南北朝、唐宋元明清,我們都有很清晰的概念,有很清晰的想象圖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等等。但是對於春秋,這些概念和圖景都不大用得上。我讀《春秋·左傳》,先後買了兩套。第一套買了,其中一本丟在飛機上了,隻好再買一套,接著讀。讀了兩遍,我還是覺得眼前一片雲霧,很亂,人也多,國也多,那些人名也很怪。從西周到春秋,中國史的實際狀況和教科書裏講的其實很不一樣。一幫子人,其實也沒多少人,幾萬人吧,從陝西打過來,占領河南,然後哥們兒兄弟拿著張地圖開始分,你分到蘇州去,後來就是吳王,你分到臨淄去,就是齊公……但是那個地其實還不是你的,怎麼辦呢?給你三千人帶著就去了,反正那個時候華夏大地地廣人稀,找片野地,圈起來建起一座城,這就叫做“國”。“國”什麼意思?就是城的意思。城裏麵的人是外來戶,叫國人,手裏掌握著武器,既是先進文化的代表,也是先進生產力的代表。城外麵有人沒人呢?有人,都是當地的土著,叫野人,我估計大多是漁獵、遊牧部落。在這片大地上,華夏文明撒出很多點去,然後由點到麵,逐步擴展融合,這個局麵和我們後來的曆史格局不一樣,所以後人覺得亂,不容易想象。在那樣一個草莽初創的世界裏,行動著的都是一些老實的人和天真的人。什麼叫老實的人和天真的人呢?就是沒鑿出那麼多賊心眼,坦坦蕩蕩,強悍高大。春秋的時候,即使是壞人、不大靠譜的人和後來的壞人也是不一樣的,壞也壞得老實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