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意思呢?世上除了成功,除了賺錢、發財、升官、娶小老婆,除了這些之外,還有一些事是重要的、更重要的。孔子認為堅持他的真理是重要的,即使是在最窮愁的時候,最弱的時候,最難的時候,他也認為有一些價值是值得堅守的,坦然堅守。
我把那一天、孔子說這些話的時刻稱為“中國精神的關鍵時刻”,在那之前,華夏大地上的人們是不這麼看問題的,直到現在,我們是不是這麼看問題,也很成疑問。但是孔子為我們確立了這麼一個精神高度,用子貢的話說,就是“天之高、地之下”。孔子不是不知道世間的泥濘,不是不知道生活殘酷,他的一生都在承受勢利和庸俗的擠迫,但是,他依然絕對相信有一種正當的生活,他把它叫做“道”,這樣一個人如果活在現在,活在我們身邊,我們會怎麼說他呢?我想,我們會說,他是個天真的人、老實的人。當然,這是誇讚還是嘲笑,就要看說話者的語氣和表情了。
在春秋時代,既有像伍子胥那樣的、身體上和性情上的巨人,也有孔子這樣精神上的巨人,他們都是“龐然大物”,他們老實和天真。我們這些機巧機靈聰明的人們,也許應該回到春秋去看看,回到我們這個民族的童年去看看。
從公元前幾百年到公元前後,雅斯貝爾斯稱之為“軸心時代”。因為就在這幾百年間,在世界各地,有了孔子、老子、莊子、孟子,有了蘇格拉底,有了釋迦牟尼,有了耶穌。現在我們也認為我們的時代是軸心,因為我們有了互聯網,但沒有互聯網人類也已經存續了那麼長時間,但如果沒有這個偉大的“軸心時代”,沒有現在看來如此天真和老實的這些偉大天才,人類的精神導師們,他們之後的這兩千年我們是怎麼混下來的,我覺得真是無法想象。
這些導師們教給人們的其實就是一個“弱”和一個“靜”。經常有人以“力”的尺度衡量曆史,他們會說,你看看,為什麼北宋老是打敗仗,為什麼南宋晚明那麼窩囊,可見有文化是沒用的,還是要變成狼。可他們就不想想,那些強大的、戰場上成功的敵人,而今安在哉!偉大的、持續成功的文明,一定是不僅有強的、動的向度,還有弱的、靜的向度,一個人也同樣如此,否則就會亢奮折騰把自己搞垮。所以我這個村夫子,提著膽子談談經典、曆史,你要問我和人家有什麼不同?在下是沒出息的,我從經典和曆史中是要努力看出弱和靜來。道家說“以柔弱勝剛強”,這個話我覺得就不是“小聰明”,是“大智慧”。
但是“大智慧”也是知難行更難,我們都知道“以柔弱勝剛強”,但是在生活當中我們就是做不到,我們還得剛強,我們還得見的收不住火。前幾天有個朋友跟我說,開著車被人剮了,“下去我就給了他倆嘴巴”,我說你真爺們,那位開一什麼車?開三輪車。我說你這車上就你一個人啊?四個呢。我說好漢一條啊,你真是以剛強勝柔弱。道家的智慧涉及對世界本質、生活本質的認識,放在日常經驗裏人們常常覺得奢侈不合用。但即使就我們每一個人來說,我們弱的時候,我們靜的時候,回頭想一想,那真的可能是我們人生中最美好,最豐富,最值得我們記憶、回味和留戀的時候。
前幾天有記者問,這個《小春秋》寫的是什麼啊?是不是寫的曆史?我說我寫的是曆史,但是別人可能比較喜歡談論曆史中的白天,白天的時候人們在鬧騰,在行動,在上進,在勾心鬥角,反正白天很忙。但是我想寫一寫曆史中的夜晚,夜晚是什麼時候?是一個人靜下來,麵對自己內心的時候,是靜下來看月光如水的時候。這本書第一篇談的是《關雎》,那是中華民族文學的第一篇,“關關雎鳩,在河之洲”,那是晚上的事,夜裏在遙遠的河中之洲上,有兩隻鳥在叫,一隻叫一聲“關”,另一隻又叫了一聲“關”,關關雎鳩。如果是白天鳥叫就聽不見了,就是在這樣靜夜裏,聲聲入耳,於是發生了中國人有史以來的第一次失眠,我們的主人公睡不著了,想起了那位美好的女子……
我想這樣細膩豐富的情感恐怕也隻有在夜晚,隻有在寂靜中才能夠被感受到。當然我們現在夜晚也不寂靜了,夜晚來臨大家也不閑了,也折騰,我們處心積慮地要把夜晚白天化,我們處心積慮地不要讓自己靜下來,因為人靜下來,就會感到弱和柔軟。一個男子輾轉反側睡不著,不管他在白天多麼強大,但是在此刻是弱的,他也是個老實人、天真漢,他不掩飾自己的弱,他沒覺得心虛不好意思,他對人性和自身的看法都是坦然和樸素的。所以,麵對這個無名的古人,我們應該想一想,我們真的要把那靜和弱全都取消掉嗎?把這種靜和弱都取消掉以後,這樣的生活是不是還值得過?這樣的生活是不是真的那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