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家
世相無疑是越來越繁華、喧囂,我們一度為此歡欣鼓舞,津津樂道,因為我們曾經是那麼貧困落後,寒酸簡陋,喧囂和繁華給了我們生命色彩和尊嚴。但是,轉眼間我們的生命似乎又是難以忍受如此的喧囂,如此的繁華,因為喧囂和繁華的背後我們丟失的太多,拋棄的太多。崇高,責任,忠誠,莊重,信念,理想,國家,集體,他人,勤儉,精神,恩愛,等等,這樣在過去帶有一定美德光環的字眼,如今無不失去了光彩,有的甚至成了迂腐、可笑的把柄。
我們的焦慮也因此而生。
我不認為自己是個抱殘守缺的人,但是我也不相信現在的中國正走在陽光明媚的康莊大道上。這是一個過分看重變道而忽略常道的年代。誠然,中國要變,因為曆史和現實積重都太深、太多,但再怎麼變,總不能把人心、人性中的一些常道也變了,革了。就像數學上有常數,人類的精神上也肯定有常道。常道就是原則、方向、基準。沒有常道的人生,就像沒有地基的房屋,終歸是要塌的。試想,假如一個人失去基本的信念和道德底線,我們內心裏隻有變異、破壞的欲望,沒有堅守,沒有尊重,比如甚至對友愛、仁慈、高尚、責任等等美德都不講了,不守了,那麼我們又如何來體現人心、人性、人道?失卻了人心、人性、人道的關懷,這對我們的人生來說,我以為已不僅僅是一種缺憾,而是危險,是走上歧路,誤入歧途的危險,危機四伏,也是危在旦夕。
因此,這些年我總是不乏迂腐地在反問世人,沒有堅守和肯定的人生,否定又如何會有力量?完全放棄常道,一味地迷戀變道,放肆地張揚個性、私欲,張揚“欲望就是真理”的人生,我們又如何去尋找普通的真理和人道的常識、常數?現在的人,別說為他人,就連對自己都似乎沒有責任,沒有犧牲精神了,人們心裏隻有欲望和更大的欲望,身體隻管一路狂奔,勇往直前,前途就是“錢途”,追求就是“追囚”,美好就是“沒好”,健康就是“賤康”。也許,對自己沒有責任,是因為我們太久的對他人失去責任;也許,正如印度的一句諺語,我們該對自己說一句:請慢點走,等一等靈魂;也許,正如《聖經》裏說的,我們要“走窄門”,要讓自己多接受“常道”的約束和教養。
話到這裏,我尤想把自己珍藏已久的一份感動、一份記憶,說出來給大家分享。我曾經有三年在藏區的經曆,那是在西藏著名的神湖—羊卓雍湖—度過的。一個世界最高的水電站,一支世界屋脊的水電鐵軍,這是九十年代西藏最聞名的事件之一。就在前兩天,我還從中央電視台看到介紹羊卓雍湖水電站的一部記錄片,電視鏡頭從拉薩轉到羊卓雍湖,又翻越甘巴拉,那都是我熟悉又熟悉的地方,我突然潸然淚下。淚水出於心底的呼應,而不是由於被煽騙。事實上,時光是不會流走的,時光都留在我們心中,就像我們的足印都留在大地上一樣。隨著電視鏡頭的切換,我心裏相繼浮現出一幕幕熟悉的場景,一個個熟悉的身影。其中,索拉的身影是那麼之大,之明亮,那麼之令我心儀又心酸。
索拉是一名1992年入伍的藏族戰士,我是1993年夏天認識他的,那天我陪中央電視台兩位記者下部隊去采訪,至深夜方返回機關,途中,大雪驟然紛飛,一下白了黑暗的甘巴拉山。兩記者為夏天落雪驚喜不已,司機卻苦不堪言,因為他出門時忘記帶防滑鏈了。炎炎夏日,誰又能想起帶防滑鏈?可是,山高路滑,崎嶇坎坷,沒有防滑鏈,車子如履薄冰,生死懸乎啊。像蝸牛一般爬行數裏,司機已汗流浹背,忽見一束光亮,如見救星。一間陋屋,一張惶惑的笑臉,亮在車燈中,令我們備感親切。我就這樣認識了索拉,他一個人掌管著山上4號變電站。這裏海拔4537米,缺氧使記者的防風打火機變成了一塊廢鐵。那天晚上,索拉為我們忙乎了近一個小時,總算使車輪變得粗糙而有一定的防滑能力。他誠懇的笑臉和默默勞作的樣子給我留下了難忘的印象。
以後,我曾幾次順便去看過他,由於他不會說漢話,我們無法交流。但眼睛足夠讓我了解了他,一台晝夜鼓噪不止的發電機,一部“熊貓”牌全波段收音機,陪伴他度著每一個白天和夜晚。他喜歡笑,張嘴動手,臉上總是堆著滿滿的笑。可我老覺得他似乎並不會笑,不論為什麼,幹什麼,總是那麼一個笑容,充滿羞澀和誠懇。我想這大概是因為他經常對著收音機一個人發笑的緣故吧。如果說發電機是他的工作,收音機就是他工作之外的全部,是戰友,是老師,是願望,是生活。對這樣一個給予他如此之多之好的東西,他似乎隻能對它這樣笑:誠懇而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