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一千無光之年(1 / 3)

筱敏

過年了,天很冷,身上也冷,冷到骨頭縫裏。

滿街流布著金的紅的年的氣味,然而還是冷。幾十年以後我總算懂了,母親何以每年都那樣熱衷於在家裏製造熱鬧的“年味”,因為她冷,年老的時候更冷。那年的大年初一,母親就是急於接聽一個拜年電話,忘了自己病體的問題,跌倒,從此臥床不起。那個電話對她緊要至此,好比凍僵的人遇到柴薪。今年母親不在了,從前的家也不在了。從今年開始,我要學著母親,把年的顏色張掛在我現在的家裏,雖然我覺不出新歲的來臨有什麼值得歡慶,和寒潮一同襲來的,隻是舊年逝去的傷悼和悲辛。

身體不適給了我清靜,得以讀完奧茲的《愛與黑暗的故事》。

名作家的自傳總是這樣開始的:“家裏到處是書。父親能用十六七種語言閱讀,能說十一種語言。母親講四五種語言,能看懂七八種。”除了深吸一口氣,還有什麼可說,名家總是優越的,例證很多。但隨著敘述的展開,我發現事情完全不是通常的那樣,閱讀的過程根本不是泛舟於湖光山色,而是在往深海下潛,打不住,盡管幾乎窒息。在人的深切痛苦中,作家的才華退到了背後,攫住我的是人的悲劇。

讀完全書,忍不住再回頭翻,原來奧茲在中文版前言中已經告訴過我們,他的每一個句子都是誠懇的,沒有一處閃爍其詞。它是浩闊的,也是細微的,是詩性的,也是質樸的,作家的才華都在莊重之中,一如“耶路撒冷的石頭”。

作家如是概括自己這部巨製:“假如你一定要我用一個詞形容我書中所有的故事,我會說:家庭。要是你允許我用兩個詞形容,我會說:不幸的家庭。”開始的時候我想,這可能嗎?一個以色列作家。生於1939年。父親來自曆史複雜的敖德薩,經曆過烏克蘭、俄羅斯、十月革命、內戰、貧困、審查、恐懼、逃亡。母親來自歸宿不定的羅夫諾,遭受過俄國—波蘭—俄國—德國—俄國來回地占領和吞並,斯大林的屠殺和希特勒的屠殺。就是在一路的顛沛流離中,在民族反複的撕裂、吞並、征服、反抗、逃亡、背棄、乞求融和、夾罅求存的過程中,這個家庭獲得了令人驚羨的語言能力。這不是優越,而是不幸。這樣的背景之下,家庭已經不是我們通常所說的分子,“單一的主題”已經不可能單一,所謂不幸,也就不僅僅是家庭的不幸。

然而奧茲還是旨在這單一的主題。浩闊的主題風沙一樣掃來掃去,很是喧響,獨行的人終究還是孤身一人。無論民族的甚或人類的主題多麼巨大,所有的不幸彙聚到個人那裏,最終還是個人的不幸。

托爾斯泰的名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下這斷言時托爾斯泰還很年輕,到他八旬之年棄家出走時他又將如何言說呢?事實上,當我們說幸福的家庭的時候,我們通常隻是在想象,把我們並不了解的人家鑲入理想規格的取景框裏,卻裁掉了那些不合規格的部分,因為距離,因為隔膜,我們看不見也不願看見還有那些部分。家庭不是人類最初的烏托邦,卻是人類最後的烏托邦,人們總需要一個烏托邦以寄托自己的理想和溫情。奧茲寫道:“在我看來,家庭是世界上最為奇怪的機構,在人類的發明中最為神秘,最富喜劇色彩,最具悲劇成分,最為充滿悖論,最為矛盾,最為引人入勝,最令人為之辛酸。”而我是一個悲觀主義者,在我看來,喜劇輕如鴻毛,是隨風飄逝的,一如喜慶的年節再怎麼經營都短暫,而沉下來的都是悲劇,說到底,所有的家庭都各有各的不幸。

人需要相當的閱曆,方能讀懂自己的父母,方能讀懂自己,這就是奧茲所說“當我覺得看見父母仿佛看見子女,看見祖父母仿佛看見孫兒孫女時才開始寫”的原因。擁抱自己的親人容易,但撫摩一個人的內心很難,需要明敏的感受能力、浩大的悲憫,也需要耐心。人的內心與鑽石那一類硬物全然兩樣,它纖細、綿密、柔軟,是要小心輕放的易碎物品。

而世界由硬物構成,岩石和沙漠,金錢和權力,槍和炮,屠殺和占領,將碎片重新砌起房子是粗硬的重活,在石隙裏栽樹也是,敵視很硬,漠視很硬,命運的打擊很硬,曾經握在一起相互溫暖的手,終於也長滿了粗硬的繭子。幸福是有的,在粗硬的繭子裏。

奧茲十二歲的時候,他的母親自殺了。幸福的鏡框猝然摔在地上,變成粉碎性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