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藏族兵入伍後最大的願望是學會說漢話,索拉也是,不同的是,他隻能靠收音機幫他達成這一美好的願望。最好的收音機也不能跟一個漢族戰友比,所以他學漢話的過程比其他藏族兵要顯得艱難又緩慢。這年冬天,我出藏休假前去見過他一次,他依然無法與我交流,咿咿呀呀的聲音聽了使我有些難受。當時我也許是有能力說服個別領導為他配一個漢族戰友的,這樣的話,我想他的日子不會被無盡的寂寞拉長,他學漢話的道路也不會如此漫長。我雖然想到了,卻沒有去做,我的難受正是因此而發。
休了兩個月假,又去北京學習了半年,當我再見到索拉時已是次年秋天。最漫長的路都有盡頭,這回,他嘴裏發出的不再是咿呀聲,而是全然一新的藏族普通話,比我想象的要流暢得多。但幾個回合下來,我發現我們的交流依然問題多多,他常常答非所問,像是聽不懂我的話,而風馬牛不相及的答話又像不是在對我說,而是對空曠的大山、天空,聲音大得像喊叫。後來他指著耳朵跟我說:“這個……不行了,聽不見了。”說著笑笑,指著轟鳴的發電機,“這樣也好,免得我每天聽它吵吵,睡不著覺。”臉上毫無痛苦和怨悔的表情。
我一下非常難受,想哭。我知道,正因為發電機日夜不停的“吵吵”,才讓他失去了聽覺。失聰的他,聽不到的不僅僅是發電機的噪音,還有收音機的聲音。失卻了收音機,他生活的一半也就被無情切割了,寂寞將加倍又加倍地陪伴他度過分分秒秒,而他千辛萬苦學會的漢話,又跟誰去說呢?有了人,又怎麼跟人去說?他並不識字,這是最要命的。那天走之前他告訴我,他已經開始學習識字,因為現在的他隻有通過漢字才能與我們交流。我想這肯定比他當初跟收音機學說漢話還要難,但這與他一個人在如此高海拔地方生活相比,又似乎要容易多了,所以我相信他一定會成功的。
他果然成功了。1997年,我轉業到成都,不久便收到他的來信,三百字的稿紙,寫了兩大頁,字體工整得像是用蠟筆刻寫的,內容就是兩個詞:感謝和祝福。信的最後,他連著寫了半頁紙的“紮西德勒”,最後一個“紮西德勒”居然是用指血寫的,讓我感動得忘記了他已經失聰,當即給他打去電話。好在那時他已經下了山,身邊有戰友,關鍵是識了字。就這樣,我們勉強通了一個電話,轉達我對他的問候、感謝和祝願。羊卓雍湖的歲月是我生命中的一筆濃彩重墨,索拉又是我這段歲月中的一個亮點,他誠懇的笑容時常浮現在我的眼前和心裏。有時候我想,生活對他不公平,但我想他一定不會這樣想的,否則他不會這麼打動我、溫暖我。他總是用一成不變的誠懇的笑容和無言的努力,應對生活賦予他的一切,包括不公平,包括失聰,包括高寒和缺氧,孤獨和寂寞。在他無言的努力下,現在的他可以讀、寫並理解我小說裏的每一個字,所以我每出一本新書,總是第一個寄給他。我覺得我寄的是一份感動,一份敬意,一份思念和祝福。我覺得他不但是我的讀者,也是我的老師,賦予了我很多做人做事的道德和智慧。十多年來,我一直和索拉保持通信,我想以這種方式保留他,也是保留我在這個喧嘩年代裏安靜下來的一個外力。
作為一個義務兵,索拉在山上守了三年零九個月的全部收入,據我所知不到五千元,這是他的津貼和高山補貼。作為海拔4537米的高寒地帶,連氧氣都隻有平原的三分之二,那裏還能有其他什麼呢?據我所知,沒有一棵樹,沒有一叢草,沒有一隻飛鳥,隻有白天的太陽和晚上的月亮,比北京大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