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先是打在母親身上,母親抵抗,把自己變成一朵蘑菇傘,一直竭力保護自己的兒子。從兒子牙牙學語開始,她便與丈夫聯手築堡壘,隻教兒子說希伯來語,以防兒子懂得任何一種歐洲語言,長大後受致命的誘惑前往歐洲,在那裏遭到殺害。她給予兒子的故事是黑莓和藍莓、塊菌和蘑菇,山妖、精靈,森林深處的魔法小屋、峽灣對岸的古城堡,山洞裏的幽靈愛上了砍柴人的妻子,動物的內心世界,鑄紐扣的人……而把裹挾著自己的黑暗擋在故事外麵,假如可能的話,也擋在家庭生活的外麵。另一個與森林有關的故事,她隻用兒子聽不懂的俄語和波蘭語說,隻和來自故鄉的女友說:森林、飛鳥、蘑菇、茶藨子和草莓,就在那個她曾經和夥伴們圍著篝火唱歌的地方,德國人在坑邊上射擊屠殺,兩天內大概有兩萬五千人喪生,幾乎所有的老師和同學、鄰居、朋友、熟人……所有這些人。更深而隱秘的故事肯定還有,她不知道該用什麼語種,更不知道能和誰說,心靈的語種比所有人類的語種都要複雜、精微,不可捉摸,難以表述,僅僅是黑暗,就能剝離出千層萬層。她感受得到每一層的差異,冷暖,以致把內心揉成碎片。
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該把內心的碎片怎麼辦,它們形狀複雜,甚至碎成齏粉,她隻有包裹起來方能走到人前。心靈的每一碎片都是有痛覺神經的,這我知道。我相信她曾試圖整理,一次再次,這等同於求生。求生的願望是人最強烈的願望,然而卻是一次再次陷入黑暗。她自然也試圖求助於親人,但她一定會發現,當她剛剛把包裹打開一個小口,親人就閉上眼睛扭過頭去,那些齏粉太可怕了,令親人煩惱,不知所措,從而焦躁、厭倦,甚至心生怨懟,他們寧願相信沒有那些齏粉。畢竟誰都願意生活健康安寧,誰都害怕並拒絕病痛,親人也一樣。她對親人的反應極端敏感,立刻就重新裹起來了。一次的打開和裹起帶來一次新的更可怖的崩潰,包裹內的物質更黑暗了,這隻有她自己知道。所謂的分擔是不可能的,一個人的病痛是一堆負擔,攤在地上不能止痛,還徒然絆倒別人。她把那些黑暗物質收回到自己身上,把身外的家整理好,於是生活恢複了常態,幸福重新再來。
這個女子微笑,許多年後兒子還記得這是沒有微笑的微笑。“她的故事不是從開頭講起,也不是以大團圓的結局結束,而是在灰暗朦朧中閃爍不定,千回百轉,刹那間從薄暮中現出,令你驚奇,令人脊梁顫抖,繼之,在你尚未來得及看出眼前是什麼時又消失在黑暗之中。”她告訴兒子:“你的耳朵在夜裏聽到的所有聲音,幾乎都可以用不止一種的方式來進行解釋。”但兒子年幼,可能很難明白,裹挾她的黑暗太深重了,那是她發出的求救呼聲。
她的內心由硬物包裹,密密層層不能穿過,但曾經有人想要穿過嗎?沒有人看見的病痛就不是病痛,正如未經說出的苦難——這麼說吧,事實證明的是,未經大聲呼喊,反複講述的苦難,全世界都願意相信根本不曾發生。
所謂幸福,是靜止不動的,而生活不能靜止不動。
幸福在這個女子的一生可以概括於兩個畫麵,一個在她的少女時代,家中的牆壁曾懸掛過幸福,那是一幅鑲在鍍金畫框中的繪畫:一個比公主還漂亮的金發牧羊女,由白羊和牧草、田野和薄雲環抱著,身穿繡花襯衫和鑲花邊的三層襯裙。和這樣的幸福生活在一起,這個女子總是沉默的,她隻會自我逃避。但突然有一天,當姊妹們又在談論那幅畫時,這個沉默的女子勃然大怒:“閉嘴!你們兩個人都給我閉嘴,你們怎麼能這麼胡說八道,那是一幅不真實的畫,包含了極為道德淪喪的東西。”她憎恨那幅畫,對那裏麵的幸福報以鄙夷和唾棄,那個昂貴的畫家如此輕浮地忽略苦難,把現實生活粉飾成某種瑞士巧克力盒子上的風光,這樣的幸福對於她就像橫遭毒蠍的蹂躪。
另一幅靜止的畫麵,是兒子記憶裏的:周末,陽光,草地和樹林,一個幸福的家庭,“母親背靠大樹坐在那裏,父親和我枕著她的膝頭,母親撫摸著我們二人”。許多年後,兒子終於讀懂了這畫麵:
“但是我知道他們經曆著怎樣的痛苦嗎?”
“他們二人呢?我父親知道她的苦楚嗎?母親理解他的苦難嗎?”
“我們之間相隔一千光年。不是光年,是暗年。”
“即使那一刻,那是我童年時代最為寶貴的一刻,我們之間也隔著一千無光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