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堅

我從東京乘10點50分的新幹線前往京都。有座位號的票是13200日圓,將在下午1點10分到達。東京的朋友說,在京都停車的時間隻有兩分鍾,我便有些忐忑。中國生活的經驗,那時候車廂裏全是慌忙取過行李奪路而去的人,也許就因為互不相讓而擠在過道上耽誤了下車。我帶著一隻箱子、一個提包、一個背包,如何了得啊!但上了車,發現行李架並不能放大型的箱子,而大家也不把箱子放在自己的座位旁邊,死死守著,而是集中放在車廂口,那裏有一個專門放大型行李的架子。下車的時候再去取,車停的時候也不會有人跑去看是不是有人帶走自己的箱子,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放在那裏的箱子並不多,兩三個而已,很少有人進行我這樣大輜重的旅行,乘客大多隻是帶著一隻公文包,提一個紙盒子而已。起初我不知道那紙盒子是什麼,後來才知道那是便當,就是日式快餐。便當打開,幾個格子裏裝著米飯團、生魚片、雞蛋羹、生菜。大部分人西裝筆挺,吃便當的方式也差不多,滴水不漏,低頭各自吃盡,然後將盒子收進塑料袋,送到垃圾箱去。絕沒有杯盤狼藉的情況,也沒有人說話。列車奔馳,隻聽得見列車撕開空氣時產生的巨大摩擦聲。我已經是第二次乘坐新幹線,從來沒有聽到誰高談闊論,或者躺倒歪斜徹底放鬆,大家最多就是彬彬有禮地小寐一下或者看書看手機短信看電腦,風景是沒法欣賞的,速度太快,一閃即逝。一眼看去,車廂就像一個大公司的工作間,新幹線完全是一趟工作快車,沒有絲毫的旅遊氣氛。列車的滾動條屏裏精確地告訴乘客這是開向某地的某次列車,途經哪幾個站,洗手間在第幾個車廂。之後就滾動簡要新聞,我看得懂這些漢字:物流、億、販、技術、知、住友銀行、逮捕,以及一個調查:中學生可以在0.7秒內記住9個數字。坐在我旁邊的男子已經吃完便當,看了一眼手機,很禮貌地睡去。他看起來三十歲左右,禿頂,西裝,黑色領帶,戴眼鏡,黑皮鞋擦得雪亮,就像兩輛拴在腳髁上的微型豐田轎車。

在公元794年到1869年之間,京都是日本的首都,叫做“平安京”。持續了1110年的首都,夠平安的了,這是日本曆史的特征,很少曲折,不像中國曆史有這樣巨大的動蕩,總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許多人給我說,京都如何地古老,如何地就是唐代中國長安的縮影。一路上我總是想著長安的樣子,許多詩句湧現出來,“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播音器裏響起了日語,那是報道一個車站就要到了,已經1點鍾了。從時間上看,這個要到的站應該就是京都,但我看見窗子外麵隻是一片原始的水泥森林,一直排開到遙遠天空的盡頭,哪有半點長安的影子。遲疑片刻,飛快地收拾,然後向著車廂口奔去,拖出箱子,我奇怪地以為全車人都是到京都去的,並沒有其他人下車,唯我而已,我肯定已經成為這一路下車者中動靜最大的一位。是不是長安先不管了,我必須在這個叫京都的站下車。

我立即進入了一個超現實的車間之類的地方,幻覺中這建築還在進行電焊,弧光閃閃,其實它已經完成了十多年,依然是煥然一新,就像昨天剛剛落成。巨大的弧形台階和銀白色的金屬電梯從高處像瀑布一樣流下,上麵站著木偶般的人類,令我頭暈目眩,驚愕不已。京都車站是一個巨大的電鍍過的閃著微光的鋼材交錯的建築。內部有峽穀般的空間,似乎是一隻恐龍的骨骼,它的肚子捅了幾個大窟窿,可以看見天空。或者像橫著的埃菲爾鐵塔,結構就像M.C.埃維舍爾畫的迷宮。我立即被帶進一架電梯,在鋼鐵的捆綁中升向高處,出來的時候穿過不鏽鋼編織成的隧道,推開一道道玻璃門,仿佛是在世界最高級的礦井中工作的礦工。隧道附近的玻璃門後麵是百貨公司、商店、美容廳、咖啡室,塑膠製造的模特兒在櫥窗裏微笑著。最後,一係列玻璃門在身後晃著,我被帶進一個叫做拉麵小路的館子裏坐下。少頃,一大碗熱騰騰的日式拉麵就端過來了,相當好吃。這鋼鐵恐龍的內部居然藏著一碗拉麵。窗子外麵,有座高舉著一個圓球的塔,那是全日本都知道的京都塔。

京都車站是日本規模最大的車站,設計者是原廣司。京都被譽為通向日本曆史的大門。當年,車站設計方案的招標活動非常隆重,舉行了國際競賽。1991年5月,競賽結果發布,原廣司的方案被評為最優秀方案並實施。原廣司認為,今日的京都依然清晰地保留著1200年前平安京時代的城市形態,其曆史的一個重要內容是城市地理特征。他的方案意圖表達地理上的、作為城市通向“曆史之門”的聚集場所。車站的建築設計,如果僅僅滿足基本交通功能是不夠的,它更應該與城市設計緊密結合,以它為載體,創造出城市公共空間,具有影響、改變人們生活方式的能量。